第八章 山叫清山
有人曾言,青、楊二州的水火之姿,要怪罪在其間攔路的青、黑二山身上。橫的一線,兩州不得親近,一南一北,多了疏離,有沖雲之志,腳下踩着是文曲道,這和氣化戾氣。
氣運一說最飄渺,又最得人心,添為小民茶餘飯後一談資,惹來歡聲笑語、唏噓幾何。
有儒大家不以為意,說來“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的警語。兩山搭肩不過千丈,抵不得狼毫一灑有黑幾點的文氣,贏來掌聲片片。
昭武三年,西渝王率三萬背嵬出渝關,過錦州,南下三州,以戰養戰,至揚州,百官上諫,怒斥此獠,帝大怒,三萬黑騎養馬青山,悠哉有三日,收旗回西地。
......
山千丈高,突兀的立在那,充當給二州地界劃分的物件。有綠幽做衣裳,自天上來,披在山下,拉出一片深林,有安寧在這,卻唯獨不見那些高人金口一張的兇惡。
清風寨,不復平日平和。開在山崗的寨門結滿白條,在一口燥熱的夏風裏,飄揚出一絲涼意。
阿蓮大當家很不開心。
因為那些鬼氣森然的玩意,為一場必輸的架,順手要將看門的小夥子們收去,死時還顯坦然。她不喜。
站崗上是極盡殘酷,面目難辨的有,更有胸口缺出個洞來的,血紅將木架子洗出漿來,七灘肉塊頂着烈陽看哨,只是昨夜是站着,今日發懶成躺樣了,再難叫醒。
阿蓮讓村民拿上一張大白布匹,鋪在地上,便自個上木架子。木頭做的梯子,一腳下去就是一個腳印,印在紅漆上,帶起碎屑。阿蓮走上站崗,便有一個人兒映入眼帘,那是糯米。青年裏屬他最安靜,笑帶酒窩,獨他叫大當家叫蓮姐姐,未及冠呢。有低語自心角來,糯聲糯氣地,是“蓮姐姐”。阿蓮要應,卻是發覺物事人非,要強的性子不依,手指有顫抖。
陳真本不願摻和這檔瑣碎事,君子不立危牆,只是手腳也不知為何,這位陳君子走上木架來。被眼前的這一番殘酷驚住,想回去,瞥見一旁能拿大刀的縴手卻在發顫。瑪德,陳真一手遮着嘴鼻,向那名喚糯米的走去。
“糯米”不能再見糯聲,“麻雀”不能再見蹦跳,“黑狗”還是這般黑,“白狗”與哥哥是極端,“熊仔”是這最胖那個,“竹竿”最高了只是瘦了些,“流生”最普通,卻最有精神,頭頂着警鐘,磕出血花朵朵。陳真用手去搬,重了,只得用上遮鼻的右手,才堪堪搬起。稍加力度,身子向後歪斜,阿蓮走上來,接過手上重物,方才免去跌落崗下的滑稽。
陳真笑笑,用手去擦拭臉上無中生有的汗水,被那手血腥嗆出咳嗽,摸出一臉紅印,很滑稽。
無人笑他,陳大相公卻更加羞愧。那名義上的妻子也不理會他,一件件搬着,放到下面白布上,又上站崗來搬其餘,他只得讓過,不當那多餘一個。倚着沒有血跡的欄杆,看向山下,綠野蔥蔥里能讓他一腳走來,好生奇妙。
清風寨是沒有墳墓的。死人都要移去隔壁的黑山,問緣由,自古如此爾。
黑山本不叫這寒磣名字。清風寨的人兒更愛叫它清山,兩山一起是清山,清涼山那個清!
“小子,怎麼這般不懂事,幫你師姐拿幾具送去黑山。”老頭笑眯眯,一腳踹向在旁琢磨劍式的商南橘。
“靠!”被一腳踢出個狗啃泥的橘爺,吐出嘴裏沙土,作勢要拿木棍打向老頭。看着老頭一手在褲襠撓,一手在鼻孔掏,打不過,換上笑顏。
“好嘞!“
商南橘挑起木棍,一蹦一跳向他大師姐走去。到跟前了,又覺得這把浪蕩不好,橫在肩上的棍子放下,立在手裏,腳步改莊嚴,才敢靠近。只是這般努力也難逃生氣的阿蓮師姐一腳,盡得二人師父真傳,將橘爺踢靠在樹上,一口黃氣被震得倒灌,好不自在。
商南橘緩過神來,又不敢叫囂,再走上前,問“為什麼呀,師姐?”
阿蓮不理,抬起頭來,看着商南橘發毛,便也就沒有為什麼了。總不能說,胸中有口氣,不吐不快罷。
阿蓮背兩具,腋下再夾兩具,不見疲憊。商南橘乾脆一棍子挑三具,抗在肩頭,左右時不時晃動,學不來那輕鬆。
往寒橋的路上,樹葉嘗試遮去太陽,仍讓那賊老天偷出零碎光斑。
這就是死亡嗎?商南橘只覺得荒唐。前些日子還在站崗上同葛老頭對罵,與他一般不大的年紀,深得流氓風氣。只是一夜,再不能聽見罵聲笑語,好怪。少年突然有點難受。正正被屍體帶偏的木棍,又覺這般是極大的罪過,一時躊躇。
阿蓮察覺到後方的動靜,“你不用去想什麼,只須將他們帶到黑山,他們就解脫了。”
商南橘忙問道:“什麼叫解脫呢?人怎麼才算解脫,如果,如果是我,我不要這解脫。我要活着,活着才是人應該想的,為什麼要這麼去定義他們的解脫,這很殘忍!”
阿蓮嘆氣道:“我沒有資格,你也沒有!我,你,我們這是將他們送去與自己祖輩相聚,這才是我們該做的!”
商南橘不懂,他只是本能覺得人就該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可以走出那一池大小的鎮江縣,可以走入花團錦簇的一汪江湖,可以,也是最重要的是可以去找尋他心裏那一襲碧綠。
“這就是江湖,無關清風寨和廟堂,只要有人就是江湖。除卻你嚮往的仙氣飄飄,最多的就是死亡。我,你,咱師父,還有你喜歡的祁瑤,都會死!”
阿蓮像是知道少年再想什麼,不知憐惜,嘴是龍首刀,劈得少年叫苦。
不待商南橘去反駁,已經走到寒橋。底下一口寒氣吹來,刺在少年,更是難受。
阿蓮走在前方,將鐵鏈壓出個弧,有聲音傳來,“這山叫清山,清風寨那個清,也是祁瑤郡主王府所佔那個清涼山那個清。”
“什麼是解脫?西渝王祁宰馬踏江湖為什麼停駐在清山便不前,一是朝廷那百張血盆大口,二就是清風寨百來人出走。祁宰出身江湖,起於江湖,成於春秋,后又踐踏江湖,可最後,這些出走的江湖人仍要在清山,也不外走,死後便是最北的黑山一山石碑,這就是他們的解脫,很蠢吧!”
“那祁蠻子有什麼好的,都要爭着去給他鞍前馬後。你也是,被他女兒迷住,最後也不過是白塊青石碑一個。”
商南橘聽着了,不過這些話語到他耳邊卻是,瑤娘全名是祁娘,瑤娘有個兇猛的爹,瑤娘家住清涼山。
商南橘走上寒橋,相比第一次已經沒有慌亂。腳踩鐵鏈,鏈條像陷進腳底樣,死死扣住。一步邁開就能行走,如此推敲。
“我,商南橘不會的,葛老頭說要給我掙個大大的聘禮,瑤娘也會等我的。”少年解決腳下事,張揚性子再不壓抑,吃着寒風吼出,快活呢。
“那你要抓緊了,只是個黃品小武夫是入不了祁蠻子眼的。“阿蓮不再挖苦自己這位小師弟,難得和氣。
商南橘呵呵笑笑,覺得腳下那一線深晦也是可愛的,嘮叨着:“好的,好的勒,葛老頭說我有耍劍的根骨,我不要太多,有葛老頭八成就行...”
好蠢!
阿蓮最不喜歡這種姿態。同清風寨那些老人一樣,總覺得做自己喜歡的就是最好,讓她一個大當家當苦力送他們歸土。一問憑什麼,因為她的神力,因為她是大當家的。抱怨嗎?有的,她也是個歡樂人,好玩的性子,總要和墳墓打交道,她不喜卻要受着。
雖說陳郎也是這麼個人,傻愣愣,但陳郎最帥。方方正正,腰板一挺就是文人風氣,不像商南橘他們,偷奸耍滑。一想到現在還在站崗上發獃的陳真,阿蓮有笑浮現。
“姓祁的憋種,滾出來,姑奶奶給你送人來了。”阿蓮走上黑山,朝着那邊黑色就是一嗓子。
有風打來,黑的一道,順過阿蓮,要打鐵鏈上那臆想少年郎!
“我...我去。”商南橘要走,艱難轉過身,剛要動腳。
“是你小子要娶我家阿瑤!”不是詢問,直打商南橘心神。
商南橘感受到了身後凜然,要辯解,又辯無可辯,硬着頭皮,“對呀,你哪位?”
少年寒橋有氣,可包深淵。只是為何腿腳發麻?怪哉。
“我?祁宰那個祁,單吊一個花,花好月圓那個花!”又覺得這麼說太過籠統,“祁瑤他叔就是在下!“
“伯父?我......”商南橘轉過頭去,嗯,好像應該叫嬸嬸?
叫祁花的披髮中年男人,透過零散的頭髮是綠色眼珠,日下生輝,能將人吞去。刀削臉上鬍子不長,夠到髮鬢,將俊俏臉托着更有韻味,凜然便在其間。有句贊他,“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蒼山無數,笑亂紅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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