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權臣x陛下(完)
01.
她發現陛下最近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一開始是總是盯着她發獃,眼神還非常古怪。
她忍不住問他是不是看她不順眼,陛下又矢口否認。
緊接着,她開始頻繁地在各種地方偶遇陛下。
她去戶部查賬,一進門就看見了黑衣青年在看書,抬頭若無其事道:
“好巧,愛卿你也查賬啊?”
她去茶樓談事,一轉身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高大青年坐在她對面,很自然道:
“好巧,愛卿你也來喝茶啊?”
清明節,她去出門踏青給父母上墳,馬車一停下,一座御輦從她面前飄過,陛下掀開帘子:
“好巧,愛卿你也來上墳啊?”
小閣老:“……”
放假這一天,她一推開窗戶,就看見了青年站在窗外看風景,轉頭笑:“愛卿,好巧啊。”
小閣老:“……”
小閣老:不是很巧。
小閣老:陛下,這是我家啊。
緊接着,她發現錦衣衛每天夜裏都來造訪她家書房。
錦衣衛,是多少朝臣聞風喪膽的存在。
小閣老以為皇帝是想要私底下查她有沒有貪污或者結黨營私。
結果是——
給她送花。
小閣老:“……”
你說是震懾吧,他送花;
你說他是和她搞好關係吧,他派錦衣衛。
她殫精竭慮猜測他背後有什麼深意,時常狐疑地盯着青年。
臣:他是不是猜忌我,想要抓住我的小辮子?
青年則每天盤算着明天要送她什麼,也時常對着她露出深思的表情。
君:她到底喜不喜歡朕送她的東西?
君臣二人各懷鬼胎,開始經常進行語言上的試探。
你來我往,字字珠璣。
兩個人都沒發現彼此在雞同鴨講。
一直到某一日,皇帝以微服私訪的名義,名正言順地留在了她家。
說好的微服私訪,她觀察了許久,發現陛下就訪她一個人。
她一開始以為陛下這是想要來試探她,順便查查其他官僚的,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直到第一天夜裏,她被人敲了窗戶。
陛下:“愛卿啊,今晚的月色真美,朕找不到人喝酒。”
清冷的少女抬頭看了看天上的烏云:“……”
好了,她信他沒什麼陰謀了。
02.
京城的春日灼灼,除了經常要接待“微服私訪”的陛下之外,她的生活一切都很順利,新政推行得有條不紊。
很快,春日獵開始了。
她位高權重,自然是要在場的。只是她身體不好騎不了馬,便留在了營地,一個人繞着獵場的草地,感受着春光。
然而,她一轉身,就看見了不遠處一匹醒目的棗紅馬。
本應該成為人群焦點的陛下,卻出現在了這裏。
青年朝着她笑:“走,朕帶你轉一圈。”
她說:“可是陛下,我是男子。”
青年嗤笑了一聲,打量她的眼神充滿了侵略性:
“男兒又如何?”
他直接一把抓住了她的腰,讓她坐在了前面,打馬避開了人群,朝着獵場的草原上疾馳而去。
她生平第一次騎馬,感受着春風拂面,一抬頭,就發現陛下正在看着她。
青年突然開口:“我……”
她問他:“什麼?”
他打住了話頭。
青年笑了,“沒什麼。”
草原上,一匹棗紅馬載着兩人踏春風而去。
身後的青年哼起了一首曲子,聲音好聽至極。
依稀能夠聽出那詞是: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帝王看着她——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03.
帝王想要得到一個人是很容易的。
但是從登基的第一年,一直到第五年,青年從未將心裏的話宣之於口。
他們這幾年裏,也曾把臂同游,畫船聽雨眠。
她與他談起過自己對於新政的理想,說話的時候,側臉沉靜又溫和。
青年就知道,她這樣的人,註定是名垂青史的一代名臣。
他這些年也開始讀些史書野傳了,還換了個好幾個講經侍郎,偶爾也會問起那些臣子,是怎麼看待漢武帝和韓嫣的?
聽完后,青年往往會沉默許久,揮退眾人,在燈下久久不語。
這五年裏,她的確黨同伐異,也曾做過不少壞事。
他有時候也會敲打她一二。
可這個看似貪財好權的人,實際上一貧如洗,大部分的錢財,全都去堵新政的缺了。
有時候沒俸祿吃飯了,就來勤政殿蹭飯。偶爾遇見一兩個窮書生,又特別願意慷慨解囊。
她看似玩弄權勢,實際上一心為民。
在她的努力下,新政成效顯著,就連街上的乞兒都少了許多。
君王很清楚,這樣的人,註定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註定是大燕的一代名臣。
可是君王之愛,卻會成為她身上洗不脫的污點。
她這些年的努力、作為,在“帝王之愛”四個字面前,都會被抹殺一空。
他不忍讓人以為,她是韓嫣那樣的人。
於是這五年裏,除了那首蒹葭蒼蒼的曲子,他從未在她面前袒露過心意。
他御駕親征前,去白馬寺上香,想起她身體不好,那紅綢掛在樹上,他想寫她的名字,卻突然間頓住了。
他失笑。
說好了讓她做張居正,不做韓嫣,他就應當一言九鼎才是。
於是,帝王最後在那紅綢上,寫下了四個字:歲歲平安。
愛意隱晦深藏。
他要御駕親征了。
他對她說:“待朕回來,喝你釀的梅子酒。”
她看着他,笑了:“好啊。”
他知道,終其一生,他大概都不會對她說出那見不得光的愛戀。
不過,如她所願,還她個海清河宴,天下太平,也算是成全了一段君臣佳話。
04.
她早就官復原職,重回了內閣首輔的位置,如今陛下親征,首輔監國。
陛下的信總是八百里加急,第一時間送到她的案上。
公文之外,皇帝在信上時常和她說起路上的事,說起風土人情,說起戰場上的艱苦,還要思念她家裏的酒水甘甜,總是要抱怨底下的臣子不如她貼心,辦事不如她利索。
其實他還有千言萬語沒說出口。
只是末了,千言萬語,成了信尾巴上的一句:
朕甚是思念愛卿。
她看他的信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輕笑,可是讀完信后,一抬起頭,卻看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了,她總是會忍不住愣神。
陛下在的時候還不覺得,一等到他走了,她才覺得身邊有些安靜得過了頭。
她父母走得早,除了一些出了五服的親戚,身邊空空蕩蕩的。就連三兩好友,也在她漸漸走上權力巔峰后,慢慢地和她疏遠了。
這樣過了好多年,她應該早就習慣了才是。
可是她偶爾踏着露水走向金鑾殿,看着空空的龍椅,不知為何,心中有點空蕩蕩的。
不過還好,首輔監國,忙得腳不沾地的她,本也沒有太多的時間多愁善感。
只是等到她意識到自己又把俸祿都貼了出去,沒錢吃飯了,下意識地朝着勤政殿走去的時候,她有點怔住了。
什麼時候,這都成了個習慣了?
她推開了勤政殿緊閉的大門。
卻看見了她時常辦公的案几上擺着一個匣子。
她打開一看,裏面全是黃金白銀,下附一張紙條——
他說,那是留給她沒錢了拿去吃飯的。
她看着紙條,忍不住失笑。
可是笑完了,她愣住了。
她突然間想起來了那個春日,青年哼着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與她騎馬同游。
那時草原上空無一人,只有他們踏馬同游。
他哼着所謂伊人,可伊人又在何方呢?
她還想起,無數次青年含笑注視着她,在她抬頭時卻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視線。
他分明是鐵血的帝王,日理萬機,卻連她的喜好都記得。
他說他想喝她的梅子酒,可是她釀的梅子酒分明苦又澀。
君王嘗過千萬種美酒,卻對她釀的一口苦酒,念念不忘,年年都要找她討要。
原來,他惦記不是那一口梅子酒。
是釀酒之人。
人都說朝今歲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
可是她竟在這事上,成了個一竅不通的木頭人。
她這些年忙忙碌碌,殫精竭慮,竟然從未停下來回頭看一眼。
她匆匆抬頭,在銅鏡里看見了自己。
五年倏忽而過。
她的一生,還有多少個五年呢?
她閑下來有時間出去走走,就會去很多他們從前一起去過的地方。
她有一次來到了陛下的畫舫。
他們時常在這裏看雨賞雪,度過漫長的時間。
她一抬手,卻不小心碰到了書架,掉了一地的畫卷。
她低頭一看,每一幅都是她。
她在看書,她在笑,她在朝堂上發言,她蹙眉思索……
她看了許久。
窗外的細雨紛紛,她攤開了陛下的信。
信的末尾,君王說,朕甚是思念愛卿。
她於是提筆,在嚴肅的公文後面,加上了一句:
臣也甚是思念陛下。
05.
她說一句想他,本來應該再熬三個月的戰局,陛下終於無法忍耐了,直接披甲上馬,親自率領大軍殺了個三進三出,硬生生在信到的半個月後就結束了大戰,班師回朝。
回宮那一日,她在勤政殿等他。
闊別一年,再次見到她,青年只覺得想念得很,大步流星地朝着她走去,他下意識地想要抱住她,但是下一秒就頓住了。
是了,這樣不合規矩。
青年笑了:“朕太久未見愛卿,失態了。”
可是下一秒,她卻抱住了風塵僕僕的青年。
她笑道:“陛下,臣也有些失態了。”
她和他說起了梅子酒,說起了京城的變化,於是高大的青年終於慢慢地不再那麼僵硬了。
他抬起了手,回抱住了她。
既然已經失態了,失態得更多些也無妨了。
那短暫的擁抱,本來應該就像是塵封在記憶里的那些隱晦的愛意,一年年地遍佈塵土,逐漸被人遺忘在時光的盡頭。
但是這次回來后,似乎不太一樣了。
06.
帝王發現她變了許多。
她開始保養身體了,不再掏空自己、殫精竭慮,而是將很多事都給了底下的人,於是就可以按時休息了。
青年第一次看見她準時下班,震驚地多看了她好幾眼。
這一眼,他才發現她竟然喝的不是濃茶,而是枸杞。
陛下更加震驚了。
她卻很自然地道:“燕燕,我們休沐日踏青去吧。”
帝王:什麼?她竟然願意出去休息了?
他下意識地說了聲好,等到寫了好幾個字后,才終於回過神來——
她叫他燕燕?
青年:“……”
他是幻聽了么?
他們踏青的地點也不遠,還是那座白馬寺。
十里桃花,落英繽紛。
走到半路,她突然間說:“陛下,再等等。”
帝王不明所以,卻被她抓住了手。
帝王:“……”
那一瞬間,長發青年的瞳孔微微一縮,心臟跳得無比劇烈。
他頓了頓,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兩個人在落花中,朝着寺廟深處走去。
明明,牽手是絕對不符合君臣之別的——
但是帝王和臣子,誰也沒有鬆開誰的手。
07.
她不僅開始按時休息、時常與陛下出去走走,還不再懈怠喝葯,甚至經常去太醫找太醫聊自己的情況,她第一次對自己的身體這樣上心起來。
她從前覺得只要新政全部順利推行,再將經驗總結成冊傳給後人,這一生就算是功德圓滿,死而無憾了。
所以她殫精竭慮,就算熬得短命也不在乎。
可是在那個畫舫上的雨夜裏,她翻着陛下一封又一封厚厚的信件,突然間覺得:
就這樣短命了,實在是有些虧。
有時候下雨天或者下雪,她也不再趕路回家了,也不住偏殿,就住在他的寢殿裏。她穿着隨意地喝着茶,坐在他的龍榻上自然至極,偶爾還要把皇帝支使得團團轉。
青年突然間問起她,為何突然間變得惜命了?
她就坐在他的榻上,朝着他笑:
“因為微臣最近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青年想要追問她,她卻自也不肯說下去了,只是看着他笑。
天一冷,她就不肯離開陛下的被窩了,像是一隻霸道又怕冷的貓。
第二天早上是休沐日,她在窗邊讀書,拿着一卷《詩經》,念了一段蒹葭。
她突然間對身邊的青年說:
“陛下,微臣聽說,這是首情詩。”
陛下:“……”
陛下僵硬了。
帝王自然早就練就了面不改色的本領,抬眸若無其事地道:“是又如何?”
她也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輕聲道:
“是的話,臣就有活得久一點的理由了。”
長發青年愣住了。
窗外,雪花無聲落下。
08.
帝王曾經以為自己一生都不會將愛意訴之於口,他會將一切帶進帝陵里,沉埋在歲月的長河裏。
她也曾以為自己會無牽無掛,死在某個冬天,只在史書上留下寥寥一筆,然後匆匆謝幕。
可是命運到底是善待他們的。
隱晦的愛意總有一天昭告天下,燈枯油盡之前,也總有挽救的機會。
帝王有時候會問她,會不會後悔?
畢竟帝王之愛,於她這樣的人而言,也許是個污點。
她就踮起腳尖,自然地親親患得患失的帝王的嘴角。
她就笑着說:“陛下,臣沒有那麼在乎身後名。”
相處得越久,她就越發現,從前那個英明神武的陛下彷彿是個幻覺。
陛下患得患失,還愛撒嬌。
時常半夜爬起來對她說:“朕夢見愛卿拋棄了朕。”
愛卿:“……”
愛卿就必須湊過去親親他,不然陛下就會一整夜都會眼神盯着她。
彷彿在說:你怎麼還不來哄朕?
他給她的奏摺批複也越來肉麻。
一開始是“愛卿”,緊接着是“卿卿”,最後就是“卿卿吾愛”。
後來,那奏摺就差寫滿了:我愛歲歲。
她總有種自己養了一隻大狗狗的錯覺。
就是,她遲遲沒有對他坦白。
她總是對他說再等一等,青年總是不明所以。
一直到兩年後,新政最後一項也開始正向運轉,開始得到了大批人的擁護后。她的前半生都撲在了這件事上,忙得差點把自己熬得燈枯油盡,如今終於步入了正軌,她終於舒了一口氣。
她終於有功夫忙另外一件事了。
於是,在這旬休沐日的時候,她讓陛下來她的宅子裏找她。
青年看見信就嘴角上揚。
這些年,帝王最喜歡往她這裏跑,若不是要上朝,恐怕都要賴在她的宅子裏。
青年在庭院裏等了許久。
終於,聽到了她叫他:
“燕燕!”
在桃花樹下,她穿着白裙,長發挽起,手握一卷書,朝着他笑。
巧笑倩兮。
——那一朝首輔,分明是個女嬌娥。
*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