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年節之事
回家的陳延真的很忙。
也就是剛落地那兩天,旁近的人給了他休息的時間,讓他在家中歇了會兒,跟着陳安讀了兩天的書。
兩日後,便是紛至沓來的宴席請帖。
一些鄉紳地主家的請帖可拒,但同窗的就避無可避了。
但一次一次赴宴太麻煩,陳延索性自己做東,把發了請帖的同窗和呂夫子一起請來,大家同吃了頓飯,夫子順便在宴席上商討了一下關於重開呂氏私塾、以及大家複課之事。
曾經的夫子得中舉人,這實屬於‘我還沒來得及努力,我的上級先帶我飛升了’,場上的氛圍很熱鬧,席散之前,大家確認了來年復學的時間后,才依依不捨地散了。
大會散了,呂夫子又叫住了陳延,說要跟他開個小會。
“這趟你得跟我走!”呂夫子一臉喜意,“當初這建議、這狠話,可都是你給我放的。”
陳延愣了一下之後笑了起來,他大抵知道夫子要帶他去哪裏了。
-
果不其然,從小坊市繞了幾圈后,呂夫子和陳延一起來到了當初德行私塾的舊址。
當然,現在這裏已經不叫德行私塾,而叫呂氏私塾了。
這座川安縣曾經最大的私塾,連圍牆用的都是青磚綠瓦,院門也做的極大,把手是黃銅精製的,不難看出,某人對這座私塾曾給予厚望。
只可惜,努力的方向錯了。
“當初你說我會把私塾遷至這裏,當時你想過這句話會成真嗎?”呂夫子問他。
講實話,陳延搖頭,“我當時也沒有多想。”只是沿着方德名的話反駁而已。
“來,進來看看!”夫子推開了這裏的門。
一進門,陳延就看得出來這裏被修葺過,因為普通私塾基本不會有這種格局。
偌大的私塾,前面被分出了一個大平地,上面放了一些沙包木偶之類的,一看就是鍛煉身體的地方,這次食肆直接蓋在了操場的旁邊,值得一提的是,這邊的食肆做的好像不太大。
穿過這邊再往裏走,有一些上課的教室,穿過最後一排教室,私塾後邊的圍牆開了一個大門,門的那邊,是德民私塾。
“夫子你把德民私塾也買下來了?”
“是啊。”呂夫子道:“那德民私塾不大,打通一下剛好可以做住宿的地方。”
“夫子準備做住宿私塾?”
呂夫子點頭,“先前那個私塾就很好,我想沿用那些規矩和方法。”呂夫子自己也喜歡先前私塾里那種輕鬆的氛圍。雖輕鬆又不懶散。
招住宿生,那就意味着這麼大一個私塾,容納不了太多人。
呂夫子的為人他了解,肯定不是收重束脩的人,所以,“夫子開此私塾,不欲盈利嗎?”
夫子沒有說話,只道:“教一個學生,就像是種一棵樹,我種樹不欲為了售賣,只想享受為樹澆水、修剪樹枝的樂趣。”當然,也偶爾想一想,自己種的樹能和自家的書連在一起,成為一片樹林。
不過後者就沒有必要告訴自己的義子了。
“那我就提前恭祝夫子栽的每一棵樹,都能成長為參天大樹。”
呂夫子點頭,“自然,那為師也期望,那樹叢里最高的一棵樹就是你。”
-
參觀完栽樹私塾后不久,年關便至。
按照老陳家的習俗,家裏這個年,還是得去甘田村老家過的。
是以,一家人在年前趕着牛車浩浩蕩蕩回家去了。
到家后,暖灶、做飯,挑一個好日子進了祠堂,讓家裏的子孫後輩拜見祖宗們,走訪一下族中長輩,節禮就走完了。
然後正等新年那天,做好豐盛的佳肴,用完晚食,大家圍坐在一起,聽着外邊喧鬧的聲音,守着大廳的紅燭,圍坐在炭火旁,說去年的豐收,展望來年的希望,等一夜到天明,這便是守歲。
守歲后,陳家遵循老陳頭和陳阿婆的意思,開始思忖把家裏那塊空地再蓋一個院子的事情。
農人始終覺得家裏的弟和房子是家中恆產,這是哪怕未來家中子弟落魄,也能依仗此東山再起的東西,所以只要兜里有銀兩,都會思忖着把銀錢換成田地和房子。
是以,那一天,大家上午還在討論‘要不要蓋一個新的青磚大院子啊?’,下午一群人則興沖沖的跑去了地那裏,用樹枝分塊討論‘我們的新院子要蓋成什麼樣!’。
善變的大人,不過如此!
長輩們熱火朝天在討論,陳延和陳安則在兒時的小書房內。
在風霜的侵蝕下,這棟房子已經逐漸有了時間的痕迹,屋檐下生了點點青苔,這張常用的書桌也有些褪色了。
當然,除了斑駁的木色,桌上還有許多墨跡。
有些是蘸墨水寫字的時候不小心滴上去的,而有些——
陳安指着桌子中央那清晰的刻痕,“這好像是我幾年前刻的。”
陳延瞥了一眼,一段清晰的回憶就立刻湧上心頭。
那會兒家裏剛決定製書賺錢,老手陳延負責寫字,陳安負責裁紙和打孔,後者完成的速度總是比前者快,陳安那時候把事情做完了極想跟着陳延一起寫字,然而寫的字是在太丑。
“所以那時候你用小刀在桌上刻了這句‘人之初’。”
陳安掩面有些羞赧,“對,刻完之後就在嚎叫,不知道自己的字什麼時候才能變好。”
“現在不就變好了嗎!”陳延道:“堂兄之字,大有進步。”
“和你那會兒說的一樣,練得多了,自然好了。”
聊了會兒有關過去的天,兩人便興起翻找起了小書房裏關於過去的痕迹。
有陳安那時候用竹紙制的賣不出去的三字經,兩個人的水磨石板,一些‘過去的試卷’,當然這個大家沒拿出來,朗誦小兒策論也太黑歷史了。
其中最為有趣的還是兩根已經干透了的禿頭毛筆和小半沓竹紙。
“難以想像,以前我們就是用這種紙筆寫字的。”陳延從水壺裏倒出了一些開水,化開了結坨坨的毛筆,把潮濕的竹紙鋪平,“現在再用這個寫幾個字看看!”
陳延目光盯着竹紙,手執筆很穩,手肘輕輕移動,看上去寫得極為認真,然而目光盯在紙上一看——
估摸着已經回潮了好幾次的竹紙已經完全不吸墨了,沾了墨水的毛筆一落在紙上,就閃出了雪花般的紋路,向四周散開,筆一挪,散的範圍就越大,陳延寫完三個字之後,紙上的墨已經糊成了一團。
“堂兄,你知道我寫了什麼字嗎?”他一臉正色問。
陳安:……
剛剛他沒仔細看陳延寫的筆順,現在就對着一團墨,他有點啞口無言。
陳延裝作一臉訝然,“我寫的是陳壯壯啊,堂兄居然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了!”
寫成這樣!誰能認出來!
陳安切了一聲,然後把陳延推轉了身,“康弟眼力好,那待會兒來猜猜我寫了什麼!”
陳延轉過身,看着飄飄搖搖的木門,聽着背後窸窸窣窣的聲音臉上不自覺的掛起了笑,壯壯還是跟以前一樣啊。
“噥!”陳安寫完,拉着陳延轉身,“你看看,我這紙上寫了什麼!”
他目光亮閃閃的,回了潮的紙,紙上的墨全部洇在了一起,只剩三個圈圈!沒有讀心術!誰能猜出來!
陳延摸着下巴,狀似蹙眉,“嗯,這有點難猜
……”
“不會吧!康弟居然連這幾個字都——”
“我看出來了!”他一句話掐斷了陳安,“壯壯哥,我猜這三個字是陳康康,對不對?”
陳安眼裏滿是驚訝,“都糊成這樣了,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咳咳。”陳延哈哈笑了起來,“看其實是看不出來的,只是壯壯哥的心思太好猜了。”太喜歡‘相對’了,有壯壯就一定要對康康!
“……”
被猜中心思的陳安有些羞惱,爭着要陳延再來猜一次。
這要是再同意了,可真就是泥牛入海,全無音信了。
陳延:“猜一猜玩一次就好了,不猜了。”
“再來一次!”
陳安真真鍥而不捨,鬧了陳延好久,陳延無奈之下只得同意再玩一次,又做了一次猜謎人,可想而知,字海撈針,自然失敗了。
陳安高興得快要跳起來了!
兩人笑笑鬧鬧了許久。
-
年節過後沒幾天,陳家的新院子就動工了。因着老人家說‘家人俱在’,宜土木動工,就算到時候陳延一家去了江南府,這院子也算是受過他們的見證。
還未離別,已傷離別,老人家說出這樣的話總讓人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
陳延看着年邁的爺爺奶奶,決定多在村上留一些時間。
相聚的時光總是難得,是以,大伯及三叔一家也決定在家裏多待一陣子,今年小坊市的鋪子就晚些開好了,反正,錢是賺不完的。
是了,當初一個大子都恨不得掰成兩半花的人也能大氣地說出這樣的話了。可見銀子的確是令人增長眼界的好東西。
…
在村上的日子裏,大家說是團聚,其實也分得蠻開的,家裏在蓋房子,壯勞力們自然去了地那邊搭把手,婦女們忙着同村上的相識聯絡感情,小輩們扎着堆。
現下家裏年紀相仿的小輩也就陳延陳安、陳秀秀和陳梨花了。
大家擱一起喝茶聊天,秀秀想起什麼,突然偏頭問:“梨花姐,我們來的時候聽說你今年相看了個不錯的對象,是哪裏人,做什麼的呀?”
陳梨花撥動炭火的手突然停了下來,這下她不用言語,大伙兒也知道出問題了。
秀秀見狀,立刻道歉,“梨花姐,是我失言了。”
“其實也沒什麼,秀秀問了便問了。”梨花姐笑笑,“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
其實有那麼一小段時間,梨花真的覺得他是個不錯的、可以約定終生的人。他雖然長得不是很高,樣貌也只是清秀,但他對她極好。
同父母兄姊對自己的好不一樣,他是熾熱的,他會為梨花做很多事情,因為她不經意的一句話跑過幾條街去買一根頭繩,不管什麼事都顧着她,想着她。
去外縣回來之後也是第一個找她,帶給她一些小玩意,並第一個在她面前分享在外的見聞。
梨花喜歡這樣有來有往的生活,所以,一開始的時候大伯和伯娘覺得家境似乎不太好時,梨花還天真地跟父母說:他是個上進的人,雖不如自家,但也是上進肯干之人,只要對她好,將來也有可期之處。
這姻緣吶,孩子自己的意見也重要,大伯娘一聽,覺得梨花說的也不錯,肯對女兒好,又在身邊,將來家裏幫襯着,日子也不會太難過。
就這麼過了一長段時間,就當大家以為今年即可下定談婚論嫁之際,那人便出了紕漏。
“怎麼了?”
陳安覺得這件事真的讓人惱火,“那男的有個堂兄是個童生。”
“那男子可能以為把住了二姐,臨年節便開始拿喬,得知我們同呂夫子家的關係以及呂夫子中了舉人之後,便說等日後要讓他那堂兄
去呂夫子的私塾里讀書。”
而且還是不交學費的那種!
陳延/陳秀秀:……
“夫子能教大弟,已是走了人情,我自然不可能應下這些話,他便退而求其次說叫我給他堂兄再找一個別的書肆……”
那個時候的心上人,真的變得很討厭,陳梨花覺得在那樣一日一日不知所謂的要求里,她對心上人的耐性已經消失了。
梨花單方叫停了此事,那男子本想去鬧,被陳家這邊遣了媒人上門去警告,才算消停了。
是以,整個陳家才無人談論起這樁事。
把這個不太長的故事講完,梨花道:“爹娘說得對,尋人還是要知根知底。”
“是,二姐可以慢慢找,這些事不急。”陳延主張好好選,慢慢選,這個時代合離對女性的傷害太大,最好一次就找到一個不錯的合伙人。
“我也是這樣想的。”梨花的目光溫柔,不見失落,顯然是已經從事情里走出來了。
已經過去了的破事,還是不要再提,大家心照不宣地錯開了這個話題。
正月初八,甘田村所屬的這個鎮子有一場大集會,陳延一群人帶着家裏兩個小豆丁去了集上,那裏真叫一個人山人海。
到處都是叫賣的攤子,售賣的品種囊括人衣食住行的各個方面,秀秀和梨花本來只是來逛逛,在看見幾根好看又特別的手鏈子后,就走不動道了。
弟弟們自然不能拒絕姐姐的央求,麻溜付了錢。
約莫逛了半個上午,這邊的攤子一行人基本已經逛完了。
初來見到人山人海只覺得新鮮,等逛了半個上午,在人群中摩擦大家就開始覺得這裏沒勁兒了,於是,大家回家之後馬上跟家裏的爺奶請示,把小娃娃放下後去了川安縣裏玩!
縣城果真繁華,這些年家裏的條件好了,大家手裏也都有錢,逛着逛着,便開始從‘白逛’到了‘撒錢’。
各式各樣的精巧小禮物,女人總是更懂女人心的,秀秀和梨花負責買嬸娘伯娘們的東西,至於伯伯叔叔爺爺的……還是得秀秀和梨花來。
因為讓陳安來選,大過年的,他居然要給大伯買一把鋤頭,因為他曾說過家裏的鋤頭鈍了,不好鋤地。要給陳延爹買一根扁擔,給三叔來一個牛車的新韁繩,再給爺爺買幾個笸籮。
講實話,東西都很實用,但真的不適合用來送年節禮物。
“是啊。”陳延簡直要被笑死,“大過年的,送一把鋤頭是要叫大伯日日出去鋤地?”
陳安:……
最後,大家給女性長輩買了香粉口脂、男人們買了幾雙厚實的千層底柔軟靴子,以及幾個大水壺,爺爺奶奶資格輩最大,就給他們在成衣鋪里買了兩身衣裳,綢緞料子的,看着光澤極好。
東西一拿回家,從院子邊回來的大人們個個感動得不行,不過爺爺奶奶的反應和大家極為不同,拎着料子一臉心痛,說什麼‘我都這把年紀了,還穿什麼這麼鮮亮的顏色’、‘綢緞的,我這糙手摸一下料子都得爛……’、‘大老粗哪能穿這樣的衣裳’。
看着對這衣裳不太滿意。
然後隔日就雙雙把衣裳套在了外間,把頭髮梳得齊齊整整,就上外間炫耀去了。
陳安還偷偷跟着去看了,回來道:“擱祠堂門口,爺奶說起話來,那叫一個眉飛色舞。”
大家忍不住笑了起來。
愉快閑暇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才一晃眼,放假好似還在昨日,假期就已經過了大半,陳延算着即將返回江南府的日子,突然收到了一封來自邱平先生叫他今年可以早些去江南府的信。
早些動身去江南府?
他放下信,瞥向了爺奶。
老人家最是敏感,看見了陳延眼
里的踟躕之色,心裏就曉得了。
沒有不傷感的別離,老陳頭和陳阿婆在見孫兒之時,便已想到會有這麼一刻,所以他們沒有多說,只握緊了陳延的手,慈愛道:“康哥兒要保重身體,我和你奶奶也會保重身體,等你下次回來!”
“我知道!”
……
而此刻,江南府的另一畔,程瑞也在享受自己的假日,他今年這個節過得比之前好上太多了。
過去,他一直籠罩在自己弟弟程青的光環之下,家裏人忽視他,他自己也很自卑。而今,交了新的朋友,被大儒賞識,他開始綻放屬於自己的光芒。
我即我,不用跟別人比。
我也是很好的我,我的才華、文章,也是有人欣賞的。只是欣賞的人可能不如弟弟那麼多而已。
把心態放寬之後,他突然覺得其實父母、爺爺奶奶對自己的態度也沒有過去他想的那麼不平等,他們確實對程青更滿意,但對自己也不錯的。這就夠了。
在家裏過完年後,他又去了外祖鄭家拜訪。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感覺今年年節,整個鄭家對自己的態度好像變得比對程青還要熱絡?
……
難道表妹說的是對的,鄭家對自己其實一直都很好,只是他自己總覺得自己低程青一等,把自己放在了更低的位置,便錯判了外祖家的態度?
“是啊!”鄭嫣一雙美眸里滿傾慕,她拽着程瑞的衣角,“表哥,我都說了我爹娘爺奶最喜歡的就是你了!”
程青只能是外孫,但你可是能成為孫女婿的!思及此,鄭嫣臉微微紅,“表哥,在嫣兒心裏,你是最好的!”
“表妹……”程瑞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在我心裏,你也是最好的。”
二人在鄭府的涼亭內說話,涼亭旁的假山洞口裏,一雙眼睛在這兒盯了許久才慢慢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