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患難之下
在過去的十六年裏,在所有長輩的心中,在所有同齡人的心中,葉問都是一個積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君子。
硬要說項,也大抵就是‘清冷了些’、‘略嬌了些’,長輩多評價他不染塵世,為學時能做名列前茅的學子,但這性子啊……為官難為。
總之,他對外的形象一直都是‘高大’、‘美好’的。
直到今天——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這麼快,就算在滿地泥濘之中,依舊可以步履如飛。
之前,他討厭漆黑不點燈的宿院,雨天沒有月光黑沉的夜晚,但今日,他慶幸一切都有漆黑夜色的掩映,陳延和程瑞想上前來幫忙,看看他到底怎麼了。
他瘋狂搖頭不停擺手,“你們別來!別過來!”
他拒接得太徹底,但二人看着他是去茅廁的方向,嗯……
陳延有些疑惑,“他吃壞肚子了?”
“不是吧。”程瑞有點懵,“就,葉問不是天天在小食肆里吃嗎?那麼清淡,還能吃壞肚子。”
“他下午那陣不在。”
“岳山書院就一個食肆,他也不可能每天晚上不吃吧,應該也不是家裏送飯。”因為族中聽說他湊巧和葉問分到一間宿院高興了好久,去葉家打聽了許多消息。
說是葉家對於子弟的管理較為嚴格,絕不讓他們在書院裏享有特權,做嬌嬌子,想讓他在吃食上接濟一下葉家這位少爺。
“可他每天下午都下山。”陳延說完這句話之後,突然想起來好幾次他吃完晚食在宿院裏看書,葉問回來的時候都是滿頭大汗、嘴唇通紅,他原先以為似乎他急匆匆跑上山力竭了才會這樣,現在想來——
陳延不敢相信,“不會吧,他每天下午下山就是為了去小坊市買東西吃?”
他怎麼也不能把這句話跟葉問連接起來。
程瑞也覺得有點無厘頭。
但事實很快擺在了二人面前,因為葉問從茅廁回來之後,仍舊很不舒服。
岳山書院是有大夫坐診的,陳延和程瑞提議要陪着他去找翟夫子批個條子去看病,葉問起先還抗爭了一會兒,說不想去。
但後來,疼痛升級,陳延道:“小病拖成大病,葉問兄,此去問詢大夫,尚且有多種說法可講,若是一直撐着,等明日上課時有今日突發之狀——”
葉問簡直不能想像若是夫子在上面上課,自己坐得好好的,突然起身向茅廁狂奔的場景,他立刻坐起身,看着陳延和程瑞:“勞煩二位扶我!我要去看大夫!”
陳延:果然,只有丟面子能打敗面子怪。
在去找翟夫子批條子的路上,大概是落於困境的人更容易敞開心扉,葉問的話明顯比平時多。
他問陳延和程瑞是不是猜出了他每天下午去了哪裏。
陳延和程瑞都沒有說話,但有時候沉默就是默認。
葉問:……
好了,君子之姿已經碎了。
他嘆了口氣,“我本也不想日日去,但是午食小食肆的菜實在是太寡淡,太沒意思了。”
“那倒是。”程瑞附和了一下。
反正這兩個人都知道了,葉問也不遮遮掩掩了,他心中藏着特別多的事,一口氣都吐出來了,“真是的,我分明已經叫那個攤主少放一些辣子,他此次都耳背,要不怎會如此!”
“說起來,你每日都去山下嗎?”程瑞也覺得奇怪啊,“我怎麼每天都沒看見你?”
擺攤的小坊市都聚在山門那邊,程瑞每天也在那兒等着拿餐,如果說普通人買東西程瑞每天都注意不到那是正常的,但葉問——
又高又好看,走起路來的氣質都跟別人不一樣,這樣的人去攤子上買東西
都得被圍觀的!怎麼他沒看見,書院裏也一點沒傳出風聲。
這麼一說,陳延也開始好奇了。
葉問:……
他看了一眼攙扶着自己的兩個人,道:“現在我是你們的大哥,你們作為我的二弟、三弟,應該為我着想,為我保密,這是應該的吧?”
陳延和程瑞點點頭。
“其實也沒什麼。”葉問淡淡道:“山下有兩個坊市,除了書院門口那個,在岳山鎮鎮上也有一個。”為了避開所有認識的人,葉問會每天步行到鎮上,吃完東西然後再回來。
陳延:???
他聽完之後,整個人就是一個大震驚,從山門到岳山鎮中間少說要走十多分鐘,來回得半個小時吧,葉問看上去身嬌肉貴,居然能為吃口東西每天都步行半小時!每天啊!
這是何等的堅持、何等的毅力。
程瑞的目光也很複雜。
“說真的,葉公子,如果不是我和陳延一直攙着你,我會覺得你中途換了個人。”程瑞忍不住發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見。
陳延:“大晚上的,不要說這麼嚇人的話。”
“人總是有多面性的。”在陳延看來,葉問這話說得頗為哲學,“平日在課院裏的我,是正常處於讀書狀態下的我。”也是葉家公子,葉家三代領頭人葉問要有的人前姿態。
在課院的時間結束后,回到宿院的葉問很希望自己能回歸本真,一點也不想維持君子之態,他想躺着看書、想吃各種不好的吃食、想釋放天性,想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但宿院裏還有其他人,“所以我說,岳山書院一點都不貼心,為什麼不出單人宿院。”
“我本不欲與人相交。”畢竟相處之下,想維持假象很難,如果幹脆不相處,那一切就很好辦了。
不過世事難料,陳延的確是個很有趣、讓人不自覺就願意與他相交的人,然後深入接觸了一段時間之後,葉問也發現曾經上趕着遞帖子的程瑞和他想像中的也不一樣。
認識了、親近相處了,果然紙就包不住火了。
說來說去,說到最後,葉問總結自己堪稱神來之筆,“其實你們對我大多數的印象來自於我的臉。”
陳延/程瑞:確實!
說話間,翟夫子的院子已經到了,葉問看上去就有些虛弱,翟夫子立即批了條子,他本想披上衣服同三人一起去夫子那裏,但被葉問拒絕了:“葯堂本就不遠,天黑路滑,夫子又脫了外衫,就不勞煩了,有兩位同窗陪我即可。”
“行,那你可要好好注意,明日若要請假,可叫舍友代為傳話,我會跟你班夫子說的。”
葯堂的確不遠,拿了帖子之後再走了五六分鐘,三人就看見了一座亮着燭火的小院落,岳山書院採用封閉管理,請來坐鎮的大夫自然不會是藉藉無名之輩,他給葉問診脈看病之後,很快診斷出了他的病症,並問他近來是不是吃了什麼刺激的東西。
葉問點頭,那大夫笑着說:“其實書院每個月都有和你一樣癥狀的學子來,我都說了不要把食肆的菜做的那麼清淡,許多人喜歡帶辣醬或是下山調換口味……”一來一去,容易生病。
大夫小小吐槽了一番之後,大筆一揮,開了個藥房,然後開始抓藥,他看了一下葉問的體格,心裏思忖了一下,給了三副葯,“你們課院那邊有專門熬藥的小伙房,不過現在應該已經關了,你們就到這兒等一會吧,我叫葯童熬一貼你現在吃,明後天你們下午酉時就把葯送過去,這幾天不要吃刺激的東西,多在食肆里用餐即可。”
於是三個人找了個位置坐好,安靜地等待了起來,葯童生火后,一股濃烈的藥味瞬間襲來,為了清火,這葯里加了黃連,熬着熬着,極端發苦,還在這裏等着吃藥的葉問臉直接有點泛綠。
葯熬好了,葯童端着一碗要黑不黑,黑里泛棕,棕里泛黃的葯汁兒走到了葉問的面前,“葯好了。”
葉問:……
光是聞味道他臉上的表情就要綳不住了。
但逃也是逃不掉的,他閉上眼,仰頭直接一口把葯汁兒悶了。
那黃連的苦味久久不散,陳延和程瑞總覺得雖然喝了葯,但手裏掛着兩包葯的葉問回去時的臉色好像比來時的還要難看。
攙着葉問回去的路上,陳延的肚子突然也咕咕地叫了兩聲。
葉問:?
“你也吃了什麼刺激的吃食?”
陳延:“沒有,是下午沒來記得用晚食,現在有點餓了。”
這……要說他們都是陪自己看病耽誤了時間,但現在食肆也關門了,葉問決定悄悄地記下陳延和程瑞的這份情,“那明天我們早點起來,去小食肆用早食。”
“也行。”
這個點回去,熱水已經沒了,還好三個人都提前洗漱過,就是大家的衣服下擺上又沾了泥巴,鞋子也有點不成樣了。
程瑞和葉問還好,都是有許多套衣裳鞋子的人,陳延還有一套院服是乾的,但能找到的鞋子已經沒有白色的了。
於是葉問迅速從自己的箱子裏找出了一雙沒穿過的鞋子,“我們身高差不多,你看看這合不合腳?”
確實沒得選了,陳延也不推辭,試了一下發現大小剛剛好。
把一切收拾妥當之後,走了太久的三人也困了,都進入了夢鄉之中。
…
蘇孟真最近和隔壁的幾個同窗打得火熱,他在黃甲班的排名還不錯,在外把自己塑造得樂於助人、善良大方,經常給‘有錢人’、‘有權人’交流學習,並且由於他十分會昧着良心講話,時不時寫點詩誇讚‘好友’,使得他在某些小團體裏,人緣倍好。
他也憑藉著這些好人緣,得到了一些優待。
比如某個和他交流得很好的學子每天會給他帶上一份飯,免去了他在小食肆里人擠人用餐。這讓蘇孟真很是得意。
陳延和葉問還有程瑞處得好又怎麼樣?什麼實質性的好處都得不到!程瑞還不是自己吃獨食,葉問看上去還不是冷冷冰冰,就當他是個小跟班?
不過最近他們的關係似乎更好了一點,每天都黏在一起,三個人一起去小食肆里用飯,聽同窗說,他們每天都抱着一個小瓮去食肆里,說是什麼‘特製辣醬’,這三個人還會一起在宿院裏吃肉乾。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那陳延的確是個厲害人,能把程瑞和葉問身上的貴氣全部打爛,把身上鄉下農家的特質傳給二人,讓他們可以不顧風度做出如此丟臉之事。
-
被嘲諷丟臉的葉問和程瑞此刻正在岳山食肆內。
現在每天早上他們的伙食都是固定的,三碗鹹粥,幾個蒸糕,來上幾個雞子,當然少不了陳延從家裏帶來的辣肉醬!
程瑞和陳延自己只覺得在沒有重口的情況下,它挺下飯的,是一款好吃的下飯醬。
但葉問對它的愛十分深沉切狂熱。
他覺得自己一直在尋尋覓覓的辣味,就是這款辣醬的辣味!雖為紅油製作,但辣度恰到好處,會讓他覺得口味得到了大滿足,但是一點也不燒腸胃。
而且辣醬裏面的炸出來的肉真的太香了,顆顆晶瑩,肉質發硬,咬起來帶有一種奇特的肉香,越嚼越好吃!
每次吃飯都是他一個人炫的肉醬最多,而且這個裝肉醬的小瓮也是他貢獻的,據識貨人士程瑞講,拿東西雖然平平無奇,但瓮壁的花是名家之筆,這麼小小一個在外面的價錢可能高達二百兩銀子。
不過它裝過滿是油的肉醬之後,可能二兩銀子都不值了。
陳延:……
二百兩銀子幹什麼不香呢?
但葉問自己覺得這就是個平平無奇的瓶子,因為裝了他喜歡的醬才變得引人注目了起來。
葉問/程瑞:已經沒眼看了。
陳延滿眼複雜地看着葉問:“大哥,你的君子之姿已經完全消失了。”
到目前為止,陳延腦子裏關於葉問‘清冷出塵’的所有形象,已經基本被現在他這副……為了口吃的,為了面子各種破罐子破摔,頂着一張高冷臉說欠揍話的樣子給完全覆蓋了。
“胡說八道,只因為你們離我離得這麼近,所以才會覺得我變了。”葉問炫了一口飯,“班上其他同窗根本就不了解情況,還是覺得我這麼‘板正’的人會跟你們一起都是因為我為友情在隱忍。”
簡而言之,大家覺得是陳延和程瑞帶壞了葉問。
“……”
總之,就是很冤枉。
不過開心了兩句話之後,葉問又開始嘆氣了,“今天從你那個陶罐里打醬的時候我發現罐子已經見底了,你家裏人下次什麼時候送醬過來啊?”
“要等四月十六了。”
“!”葉問皺眉,“還有這麼久?”
“本來是夠的……誰讓你每天吃這麼多?”陳延都不知道要怎麼評價他。
“那這次來會帶肉乾嗎?”上次就沒帶!自從上個月雨水連連,怕肉乾壞他一口氣吃了許多之後,就惦記上了這口,可惜三月十六陳家人來送東西的時候沒帶肉乾,說是天氣不熱,還是不好風乾,“聽說你們家是開吃食點的,生意一定很好吧?”
“三月底我休沐的時候說過,這個月天氣又好,應該會帶的。”至於生意好不好,陳延道:“生意尚可。”
說完醬之後,葉問又不由問起,“三弟,今天中午吃什麼?”
“昨天不是已經說了?”程瑞也很無語。
自從三月份,葉問生病,三人關係突飛猛進,一同進出之後,過去疏離的距離很快被打破。葉問也不想再維持自己的形象之後,程瑞問葉問要不要每天中午跟他一起吃飯的時候,葉問居然答應了,並拽上了陳延。
然後很莫名其妙的,三個人的每日餐食就變成了早食小食肆搭配陳家醬料,中午吃大戶,程家酒樓專送,夜裏吃清淡一點,然後有肉乾吃肉乾,沒有肉乾就多吃點蛋。
介於葉問在這一套餐食循環里屬於佔便宜的人,作為交換,他每天會教陳延和程瑞二人寫策論、評議四書五經,帶他們看卷宗,給他們分享一些葉家的孤本。
在陳延和程瑞看來,這些東西的價值是遠高於一些美食的,但葉問自己覺得一半一半吧,吃得開心,他也挺好為人師的,只要陳延和程瑞聽得進去,他也開心。
然後就是陳延中午和下午的時候會從藏書閣里借書來抄,葉問看了之後,什麼也沒說,就幫着陳延一起抄了。
陳延欲拒絕,葉問只道:“每天回來也沒什麼事,抄抄書只是打發時間而已。”
他硬要做,陳延如何拒絕,只能在內心記下葉問這份情。
他倆都抄書,程瑞一個人在旁邊看着也很奇怪,便也加入了。
不過葉問很不留情面,看到程瑞寫的館閣體后,連連搖頭,“你是真要多練練字了,寫館閣體寫成這個樣子,到時候卷子出來都要被考官畫一道的。”畫一道就是覺得這卷子字太差,雖然內容可以,但因為字醜名次要落一等。
程瑞:……
“葉公子不會說話可以不說。”
“那好吧。”葉問扶着下巴,“我換句話說,嗯……你的館閣體還有許多許多許多進步的空間。”
“明天午食我們吃肉炒瓠子、清蒸瓠子、辣炒香芹怎麼樣?”程瑞立刻反擊。
葉問:!
他說的這三個都是葉問不喜歡吃的菜。
“算了算了,你這館閣體寫的還可以,熟能生巧,以後更好。”葉問嘁了一聲。
程瑞呵呵笑了。
正在前邊抄書的陳延因為笑得太大聲手差點一抖,把墨滴在了紙上。
誰也不知道,好好的成熟科舉三人組緣何變成了‘三人搞笑同窗’,但不置可否的是,陳延這段時間的確很快樂,他像是找回了少年的衝動、少年人的朝氣。
這樣的生活,實在輕盈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