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命運 第六節

西峰鄉，夜色逐漸暗了下來，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嗆人的土腥味。好不容易才給自己的大哥解釋清楚自己目前的境況，能夠心安理得地吃飽一頓玉米麵糊糊。等到大哥心踏實了，程家安這才在二哥和妹妹的陪伴下，一同回到自己年少時住過的祖屋。說是祖屋，其實就是半大點的“四合院”里，凄慘地豎立着三幢土房。即便如此，這在全村都算是個很體面的老宅了，當然這其中離不開程家安的功勞，也因此成了二哥程家民心心念念要佔據的財產。

推開根本就不用上鎖的院門，二哥程家民便開始叨叨起來：“老三，你也看到了，咱爸媽留下的也就三間破土房房咧，我住在北屋，家麗住東屋。西屋以前是爸媽住滴，現在擱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那裏的炕舊是舊了點，但也能睡，反正你也呆不長，湊合一下吧。”

返鄉的一路也夠折騰的，回來還得接受倆個哥哥的盤問，這時候確實有點身心俱疲了，程家安看着父母居住的老屋，點了點頭：“好，二哥，要不你早點睡吧，有話明天再說。”

“成尼么，小妹幫你二哥拾掇拾掇，先住哈。”

聽着二哥的吩咐，程家麗乖巧地道：“我知道，你們吃飯的時候我已經拾掇差不多咧，我去給三哥弄點水去。三哥，先進屋歇着吧。”

“好，你就別忙了，我不渴。”

“莫事，你等一哈（等一會），就好咧。”程家麗跑去取水，程家民打打哈欠，揮了揮手扭頭進了自己屋。程家安這才提着行李打開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門，冬日裏昏暗的油燈下，屋內顯得寒意逼人，甚至有點陰森悚然。程家安看着正牆上掛着父母的遺像，連忙順手點上旁邊的香，規規矩矩地向父母磕了三個頭。程家麗端着水杯進來，看着程家安起身，才上前言道：“三哥，先炕上坐坐吧，我剛燒上得等會才能熱。”

“沒事，一時半會我也不睡。”

“三哥，那….那我能和你宣宣荒嗎？（聊天）”

看着小妹程家麗躲閃的眼神，程家安笑了笑，溫言道：“當然能啊，咋了？這麼多年沒見，還和哥生分上了！”

“沒有，沒有。”程家麗輕咬着嘴唇，趕緊擺擺手。四個兄妹里，也就這個三哥與自己的關係處得最好最融洽，其他的倆個歲數比自己大的太多，很多時候更像是個父輩，而且脾氣秉性令人生畏難以親近。

程家安坐到炕頭上，看着妹妹：“那給我說說看，這些年都還好吧？”

“有啥好不好的！”程家麗面色一黯，帶着點沮喪的味道說道。“大家都這樣，能過得去就行了。”程家安嘆了口氣，低頭沉默不語。現如今農村的日子確實不好過，多多少少都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像自家這種境況已經是令大多數人都羨慕的，可即便如此，往後的光景依然堪憂。程家麗上前坐在一邊，安慰着哥哥：“三哥，今個的事我不太懂啊，但我心裏頭看得明白，大哥二哥有點對不住你，你也別往心裏去哈。”

“沒事，都是自家人，不用說兩家話的。”程家安抬起頭，看着妹妹一臉歉意很是認真的模樣，苦笑連連。隨即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卻發覺很是苦澀，而且有股子莫名的怪味，於是皺着眉頭問道：“嗯，這水怎麼這味？”

“這是澇壩水啊，你忘咧？”

程家安緊鎖眉頭：“怎麼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們還喝這種人畜混用的水。”

程家麗勾了勾耳畔的髮絲，

苦澀地道：“沒辦法啊，咱這地方本就缺水，得靠天吃飯么。有點水還得伺候莊稼呢，這些年村裏頭也沒錢打個井，就是有個錢也不知道水井往哪裏打啊。”

程家安瞅了瞅杯中渾濁的黃湯，心頭一黯，嘆了口氣道：“苦了你了！”

程家麗微微笑了笑，安慰着：“三哥，沒事的，都習慣咧。你上了部隊，每個月都給咱家寄錢，錢都由大哥二哥管着。他們說這裏面也有我的一份嫁妝……也虧得你咧，咱家在村子裏頭的日子算是好的。別的家都難腸的很（困難），一年到頭都混不上幾頓飽飯。”

“哎，我知道了。”

“現在大哥二哥都分開過了，二哥是前年相中的親，就等着翻過年把二嫂娶回來，”程家麗謹小慎微地打眼看了看程家安，猶豫地解釋道：“呃……爸媽留下的這屋是準備給二哥當新房。所以……”

看着妹妹一臉的尷尬表情，程家安會意地笑了笑：“我知道，我沒想過和二哥爭這些，他們是多心了。”

“我知道三哥是最明白事理的！”程家麗頓時吁出一口氣，抿了抿嘴再次安慰道：“所以今天大哥二哥那樣子，你可千萬別生氣啊。”

“嗯，不會的。”

再三確認程家安心裏沒啥疙瘩，程家麗這才真正放下心來，好奇地湊上腦袋詢問道：“對了，三哥，你說你待的那個城叫什麼來着？”

“新勒，靠近邊疆了。”

“哦，挺好滴，你這些年在外面也算是見世面咧。”程家麗嘴裏嘀咕着，眼睛卻閃爍出異彩，憧憬滿滿地道：“我就想着啥時候我也能和你一樣能出去，窩着咱這苦兮兮的村子裏太憋屈咧。”

程家安疑惑地看着妹妹：“哦？那你咋想的？”

程家麗嘆了口氣，耷拉着腦袋悠悠地道：“還能咋想么？我一個丫頭子，想了也是白想，頂多盼着嫁好一點，嫁遠一點，只要別在這待在這就成咧。咱這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有點出路的，誰願意待這咧。”

“嗯，要不三哥給你尋摸一下，看看我們團場有沒有願意地尋你的。”程家安順口說了一嘴。

聽到哥哥的話語，程家麗似乎看到了前路的曙光，欣喜地拍着手道：“成咧，成咧，我就說三哥是最好咧。”

看着雀躍的妹妹，程家安突然感覺有種想抽自己一耳光的衝動。自己的事情都還無處着陸呢，空口白牙地許諾妹妹幹什麼！給予了希望，等待的不就是失望么，他趕緊磕磕巴巴地彌補道：“呃，你也別高興太早，先說好哦，我只是幫你問問，這個還是要有緣分才成呢。”

程家麗像是聽出了哥哥的婉轉表達，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三哥你有這心就成咧。哦，三哥，那以後你就在新勒安家了唄。”

“這哪裏說得上啊，走一步看一步吧。”程家安惆悵地道。

程家麗顯然是沒明了程家安的心態，一廂情願地勸說道：“三哥，要我說你出去了，就再別回來了，咱這地方真沒啥可待的，都苦透咧。”

程家安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你出去了就知道了，再苦，可還是自己的家啊。”

程家麗撇了撇嘴，幽怨地道：“爸媽都不在了，家哪還是那個家？”

“是啊，爸媽沒了，這家也就沒了……”程家安抬頭看看牆上父母的遺照，心頭有點悵然。漂泊了這麼多年，所說有着穩定的工作和事業，可總覺的自己是個沒有根的浮萍，飄哪算哪，心裏時時刻刻都有一種孤苦無依的感受，終歸一點還是個沒了爹娘的孩子，沒有了家的歸屬。

“算咧，三哥，這些年你該做的都做了，也該為自己想想了。”看着突然有點落寞蕭瑟的哥哥，程家麗話音一轉，探了頭過去，詢問道：“三哥，你今年都25了吧？”

程家安伸手捏了捏妹妹的鼻子，戲謔地道：“是啊，我25，你都18了，我可以不急，你可是眼瞅着就要嫁人了。”

摸摸自己的鼻子，程家麗不依地扭捏着身體，嘟起嘴道：“哎呀，別說我了，說說你吧！三哥，新勒里有好多好看的丫頭子吧？你找一個當婆姨（媳婦）唄！”

“想啥呢，我們團場離城裏還有60多里呢。到現在我才去過一次。”程家安苦笑道。

“這麼遠啊，那還不和咱農村一樣嘛。”程家麗一臉的驚訝。

“是啊，再說了，團場裏的女子好多都是大城市來的，大都已經成了家了，個別的是不想留在咱大西北才單着，想找一個合適的那有那麼容易？”

“哼，三哥條件也不差，也就是沒碰上，碰上了肯定精古碾子（使勁）纏着你。”程家麗撅着嘴，一副很是不服氣的模樣，無原則地肯定着程家安，這讓他哭笑不得。“呵呵，你啊，比我還有信心。”

“那當然，你是我三哥咧。”

說到了這裏，程家安有點意興闌珊了，輕輕抬手道：“行了，天也不早了，我回來一趟也不容易，路上晃蕩了三天就沒怎麼睡，有話就明天再說吧。”

“哪行，三哥，水我給你放炕上了，家裏也沒個暖瓶，炕上熱，水不容易涼。”程家麗趕忙翻身下了炕。

“成，我知道了，你也趕緊睡。”

看着程家安疲憊神色，語言中透露出些許壓抑的煩悶。程家麗有點憂心，出門前駐足了下來，回過頭猶豫地再次說道：“三哥，還是那話，你千萬別和大哥二哥慪氣啊，都因為咱村裏頭太窮咧。”

都說是旁觀者清，別看妹妹剛成年，可什麼都看在眼裏，記在了心裏，也是個玲瓏剔透的人兒。程家安盯着妹妹看了看，良久才點點頭：“嗯，我明白的！”

程家麗幽幽地嗯了一聲，低頭走了出去。昏暗的房屋裏就剩下程家安一個人，看着似曾相識的擺設，卻很難找回過往的記憶，心頭不覺有種空蕩蕩個感覺，彷彿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了，心裏早沒有了歸鄉后的激動，反而湧上一陣陣地莫名的惆悵，具體又惆悵什麼呢？他又無法自悟，只能一個人傻獃獃坐在炕沿像個掉了線的木偶。許久才深深嘆了口氣吹滅了油燈，躺在了冷熱參半的土炕上。即便是身心具疲，卻翻來覆去地怎麼也睡不着。

這是程家安第一次回到家鄉，內心底里卻完全被一種陌生和哀傷包圍着。是啊，爸媽都沒了，家也就沒了。在那個貧窮壓倒一切的年代裏，親情不可避免地夾雜着冷漠和現實，所謂的家早已不是他所期盼的那個模樣，這一夜，內心隱隱傷感的程家安久久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