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只道尋常
鄭拙訝異之極,他本有登山瞻仰一番的想法,又見天色要晚,便欲做罷,忽聞山上有人召喚,明明白白在邀請自己,嘴角不由會心勾起,牽馬緩緩踱入‘樓觀台’山門。
待到小山頂平台上,一位老道揮手示意,讓站到自己一邊。寬大道袍,黑布矇著面目,僅露出皆白的鬚髮,在平台之邊眺望。
鄭拙往前,站在身旁。
在夜幕降臨前最後一刻,放眼量去,一覽秦川小。
老道一言不發,靜靜站立,似高山蒼松般紮根大地,與周圍融為一體,山下八百里秦川、千年長安,似與他有關,又似與他無關。
便是被他喚來的鄭拙,在便在,不在便無。
如展開一副畫卷,萬事萬物,自然而然便是這山的一份子,少一物不少,多一物也不覺多。
兩人靜靜望着山下,天漸漸黑,燈火星星點點漸漸成片亮起,任何人入目,都能想見其繁華,比之在西域所見,何止勝了千籌。
但他知道,那是假象。
只覺周身上下裡外俱被老道看得通透,但他時時注意,並未見老道轉身側首,奇怪望將過去。
老道身形未動絲毫,緩緩開口,聲音如搓如磨:“小道友可知何為天地?”
急忙施禮:“道長,小子鄭拙,不敢當道友稱呼。”
老道一動不動,顯見只等他回答,只好思索起來:“小子在山上時,看見山便是山,看見人便是人,看見城便是城。”
老道淡淡接一句:“後來呢?”
鄭拙誠實道:“後來小子覺得,山還是山。”
......
便沒了下文。
老道如孩童般呵呵樂道:“小道友有趣的很,後面沒了?”
見他滿意,鄭拙自己也覺有趣:“後來覺得,人未必是瞧見的人,城也未必。所以專在荒郊野地行走,才有機緣來到真人當面。”
老道更加開懷:“非也非也,同道中人,猶如暗夜明燈,顯眼易見,自然互相吸引。緣乃天定,更因人力而改。修鍊者眾,但同道中人少。你可知道,修鍊者都有哪些?”
鄭拙聽老道緩緩道來,頗有同感,他見着老道,並不覺得有任何不適,只覺親切自然。
但什麼是修鍊者?
如此大的話頭,頓時令他愕然,不知如何回答。
“我平日裏很少出門,方才心血來潮,就想出來瞧瞧,果然就瞧見你黑白分明地從人間行來,或者這便是緣法。桀桀桀桀。”
老道似乎十分愜意,古怪笑出聲來,也不追問。
“你既來到這裏,那我就要啰嗦幾句,免不了指指點點。”
老道語氣中頗多玩味,似命令般邀請:“隨我回屋歇一夜再走吧。你隨我走,看仔細道路,不可錯過一步。”
不容分說,轉身一步步當先走了。
這麼邀人的嗎?鄭拙一時摸不着深淺,黑夜中暗翻白眼,也自不懼。
道門多有十方叢林,各地同門中人往來行腳,可隨緣食宿,處處有方便之法。
他知道門高人盡多,不敢有半分輕忽,遇着眼前老道,必有一番緣法,只需放心跟着便是。
當下功聚雙目,一步步瞧准了,緊綴着老道落足之處,不敢有半分輕忽。
這老道步履之間如拖重物,但一步之間,竟有數般變化,正是步罡踏斗之法,和師門禹步似出一源,果然是道門手段。
這般左拐右拐,腳下越發濕滑,不久之後走進了一處山洞,
邊上瀑水長流,轟隆隆作響,想是湧入深澗,不知通往山外何處。
進洞之後,黑幽更加幾分,幾乎不能分辨,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眼力小心跟隨,又是一番登高伏低,左右盤旋,不覺間早便沒了瀑布轟鳴聲息。
這洞蜿蜒曲折,時而空闊巨大,時而如穿隧道非常窄小,居然很是乾燥。
老道只管前頭帶路,不說一句話,鄭拙不作他想,只管緊盯腳步,一步不差,似乎過了幾道無聲開合的門戶,漸漸的洞壁有微微光芒滲出,眼力足夠,便看見洞壁兩側,有數間洞穴,擺放着框架物事,至隨老道停步,竟有數十間多。
這裏已然有些許渾濁光芒,自壁間氤氳泛出,不似人間煙火痕迹。
老道自顧自靠牆直坐下去,說了一句:“這裏也無燈火,也無吃食,你且自便,引火吃乾糧都可。我得歇息歇息。”
便匆匆沉睡過去,再不作一言。
老真人似乎體力不支啊?
鄭拙心中納罕,也盤膝坐了。
這一路勉強隨老道踏步此處,真罡已是勃勃妄動,直欲透體而出,當下默運‘遁天經’,收束真罡種子,漸漸復歸平靜。
仔細思索剛才老道步法,步步實中帶虛,快慢不羈,又要調動身形方向,自然催動真罡遊走全身,每每內息衰竭之時自然就有換氣檔口,仔細想來也就一共九種步法,卻將全身精力反覆調動洗鍊,走多少路,-便似練了多少遍功夫一般。
甚是神奇,不是人間氣象,
回味良久,鄭拙怕驚擾老道,也不站起,藉著四壁毫光,探首打量。
這是一處不大的半圓凈室,頂高不過丈余,四圍也不過三丈寬大,四壁甚是齊整,帶着彎曲,不方不圓,地面上甚是溫潤,不像一般岩石,空蕩蕩不見零碎雜物,簡單之極。
在來處,一條甬道通往外界,兩側自然是方才看見的許多隔間,卻是不好過去查看,待老道醒來再做計較。
這裏絕非一般洞府可比。
確是沒有話本傳奇里所說神仙洞府那樣,珍禽遍地、異果飄香,仙人架雲,奇光四射,但分明不似各就天然洞穴,而是刻意修建,且有若神跡刀斫般,平整非常,不是尋常人力可以做到。
但此處沒有絲毫陰邪晦澀之感,不虞深陷險地,只有無量溫潤安寧,真罡內息是最好的明證,活潑潑流動經脈,呼吸自然通暢,六識靈敏如常。
再看老道,長巾裹着面目,長袍裹着身軀,端正靠牆兩腿直伸,卻不是道家任何一種修鍊姿勢,很是怪異。
但他身形在長袍籠罩中仍顯得枯瘦非常,露出來的蒼白鬚髮,竟有許多孤苦伶仃的感覺。
鄭拙知道,有許多前輩高真遠離人境,苦修至道,視人間疾苦如無物,遠離人間是非,心神卻是始終澄澈,令人至為感佩。
他對老道有天生的親切感,心中孺慕如見孫爺爺。
他也沒經過這般世面,只覺神奇,心下也不為異,卻不知此處大異尋常,怕是世間僅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