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常風萬里

鄭拙聞言大奇，不覺瞪大了眼睛，尹篤更是誇張，啊的一聲，嘴巴長的老大。

他們兩人從小隨師傅老道長大，自然認為自己最了解師傅，那老道脾氣古怪是有，來去無聲也有，動不動閉關數日也有，飄然下山數月也有，全山上下對師傅老道敢怒不敢言也有。

但是，師傅飛劍梟首惡名昭彰的九千歲，這比說書人講得還要玄奇，這讓他們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

那是自己清瘦如柴一向不理外事的師傅能幹的？師傅只有桃木劍，就沒見有過有兵刃，還飛劍？

原來，這是說書人最常講的話本故事。

每次說書人開講《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之前，總是用這位惡人的故事暖場，聽書的茶客食客隨着大罵幾句，泄了胸中不瞞，才不好在後面的主講故事中挑毛揀刺，容易高興起來，自然會大方許多，賞給幾枚銅錢，乃是攬客的手段，賺錢的法門。

鄭拙尹篤可是見識過好幾次，基本屬於耳熟能詳的層次，在山裏自己也能講上一講。

說書人是這樣講的，那九千歲姓魏名忠賢，本名李進忠，是個太監，其人惡名昭著已久，惡行事迹止小兒夜啼絕非虛言，迷惑君王，逐漸做到司禮監秉筆太監內官一品位置，暗害皇家血脈，鎮壓百官，結魏黨以營私裹挾國家，權傾朝野，手握十萬東廠堤騎，禍亂天下，奪天下財富為自家，逼迫皇帝封自己為九千歲，黨羽則稱之為九千九百歲，要行篡奪皇權之事。手下五虎五彪十狗四十孫，無惡不作，強迫天下各府各縣為其立祠，一應奏章以廠臣之名獨斷專行，在宮裏就各種期滿阿諛皇上，出行則錦衣衛以萬計保護禍害鄉里，誣陷害死名臣熊廷弼以下不計其數，實是惡毒尤勝漢之十常侍，宋之奸臣秦儈，後來當今聖上繼皇帝位，才將其法辦，貶回老家，距今不過一十六年。

念頭一閃而過，鄭拙和尹篤互相側目，示以古怪搞笑的鬼臉，顯然是聽到了非常難熬的笑話。

馮夫子本不想多說，只因這位孫掌柜早都向他打聽過多次，看似無意，其實未必，言多易有失，其中恐有其他變數，有負所託。

但看到這兩小傢伙一臉的不以為是，頗有輕師蔑門的嫌疑，當下氣的文士冠顫抖不已，向鄭拙尹篤喝道：

“看你們這副嘴臉，在山上定是沒有學到真正本領，以為你們的師傅只是個年老的道士？十年之前，在天下道門、在綠林豪傑、在江湖中人之間，姜常風的大名，哪個敢不說個如雷貫耳，哪個不舉大拇指誇一句義薄雲天？哪個敢在他面前拔出劍來？便是武當山鼎清真人、少林寺釋覺法師、龍虎山張天師、樓觀台謝慕君道長、全真派趙復陽真人、王常月真人，有緣見了，也是要平輩論交，請示機宜。哼！”

這夫子一口氣說了一長串，顯然氣的不輕，那孫掌柜聽得津津有味，鄭拙聽得清清楚楚，這些可都是天下鼎鼎有名的人物，他聽山上的道長們或多或少說過，只是自己的師傅從來不會講，自個沒當真過。

可不是嗎？師傅連真名字都不給說。

現在聽山下的夫子講出來，直如當頭棒喝非同小可，比如你聽到很神奇的事情以為別人吹牛，但是被另外一個人證實，目瞪口呆只能證明你心地善良蠢笨平常，若是有心人，則必然會後悔懊惱大感可惜，只恨自己錯失了機緣，盼能追回逝去，得償所願，重新來過。

和尚道士都講的貪嗔痴三毒，

基本全是這麼生出來的。

馮夫子發了一頓脾氣，緩了一口氣，露出一副回憶的表情，有一些得意又悵然若失，有幾分落寞還有幾分興奮，緩緩說道：

“與姜真人相識是在三十年前，在關中道上，因熊廷弼一案，我被下在昭獄三年之後，因職位不高，僥倖活下命來，流放西寧衛築城，過長安時，在馮從吾老御史所建關中書院殘址處憑弔先賢，有幸得見姜真人。”

馮夫子講道，彼時天上下着小雨，姜真人黑髮短須，青藍道袍范陽笠，背負五尺長劍，腳下踩着十方道靴纖塵不染，與另兩位道士也在遺址緬懷，見他被押解，怒斥公差不給讀書人體面，交談之下，知道了馮夫子的情況。

三位道長對熊廷弼頗為欣賞，連帶着將馮夫子也重視起來，邀請在殘址一座未毀盡的亭下避雨，喝酒暖身。

背負長劍的即是姜常風真人，另外一位白髮白須的道長叫做趙復陽，還有一位年輕些的真人，是姜真人的同輩師弟，王常月。

這三位實是當今天下非同小可的道門人物。

自元以來，道家就被皇家不喜，只因多有門人參與起義，更在和平時期怪力亂神，煉丹製藥，惑亂君心。後來到本朝，又被東林黨人不斷排擠，導致逐漸式微，道家各門混亂不堪。

那趙復陽真人重構道門之基，講窮通之理，窮於道才謂之窮，引導王常月真人重立道門戒律，去邪扶正，去蕪存菁。

既有戒律，自然就有執刑，其難度之大，超乎尋常人想像，主持邢堂的道門真人，正是姜常風真人。

自真人執法，天下各處道門敗類，無論多大背景勢力，藏於多險多隱秘之所，無不一一在他五尺法劍之下伏法。

姜真人身負重任，每一年都要巡風天下，御劍萬里，整頓地方道門，那一年東去龍虎山與張天師府平了一場爭執，一劍破雷法，又復一路行走執法，於九宮山遇到趙王兩位，作伴西來，要去崆峒山講法論道，路過這關中書院，心中有感前賢對生民貢獻，特來憑弔，馮夫子才有緣得見。

自三位真人始，道門終於再次興旺起來，直至後世。

但那時馮夫子落難之人，既不知道三位真人在幹什麼大事，也不懂得求來附驥的機會，就那麼滑走了機緣，後來馮夫子僥倖活下來並另有機緣，才斷斷續續聽到關於三位真人的傳說。

道門在近幾十年來被那九千歲摧毀甚多，以姜道長嫉惡如仇的性子，以他與張天師一劍破法的修為，江湖傳言，豈能是空穴來風。

想必，師傅老道果然很牛皮。

鄭拙尹篤互視一眼，做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