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各自衰敗
又是熟悉的感覺。溫暖的陽光照進費克冰冷漆黑的意識之中。
“哥,起床。”
費克從漆黑的噩夢中醒來,艾莉坐在床邊。
“唔……”
費克晃晃頭,還有點迷糊。艾莉看着費克迷糊的模樣笑了。
“我也不想把你叫醒,但今天是你第一天工作吧。第一天就遲到可不好。”
“嗯。我昨天晚上……”
“你昨天看文件的時候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費克終於想起來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書桌上的聖書沉默無言,一副無辜的樣子。
費克點點頭。
艾莉看着費克的眼睛。
“你以後要注意休息,保重身體。”
艾莉輕輕抱了抱費克。
“我要去學校了。哥哥,再見。”
“嗯,再見。”
費克目送艾莉離開后,自己走到書桌邊上。他現在只覺得四肢有點乏力,不過並不影響行動。
“你到底是什麼?”
沒有聲音回答他的提問。
費克嘆口氣。拿起了那本書。但他並不想翻開,至少不能現在翻開。倘若又暈過去,那打工第一天他可就真的曠工了。
費克開始整理思緒。
首先,這本書絕不是普通的書。這是毋庸置疑的。
它的非凡體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無法丟棄。無論費克怎樣嘗試丟棄它,它總會以某種方式回到費克身邊。
第二、這本書的內容在某些特定條件下有所不同。平時它只是一本神學著作,但在某些時候它的內容會變成類似於日記本的“記錄”。而且,翻閱這種“記錄”會對費克的精神造成難以想像的負擔。
第三、這本書的記錄會隨時間的推移而增加。費克在3月7日第一次翻開這本書的時候,3月6日後面的記錄是空白的。但昨天看的時候又多了3月7日到3月11日的記錄。
費克越想越覺得這本書的詭異。尤其是那些讓人不明所以的一條條“記錄”。
記錄中充滿了疑點。首先是那個詭異的七位數的紀年法。“1785463年”。這代表着什麼?
其次是那些真假難辨的事件,它們看起來是“合理”的,但又讓人無法判斷是否是真實發生的。就像一個人說謊的時候摻雜進真話,它的“記錄”貌似能與現實對得上號,卻又讓人不知道該不該信它。
就比如說3月6日“日記本被盜”這條記錄。它看似是合乎情理的,但又顯得不合邏輯。日記本確實在3月6日之後失蹤了。但是,為什麼是“被盜”?是誰盜走了日記本,又為何要盜走一本普普通通、沒有任何價值的日記本?
再比如3月11日的記錄。什麼叫做“被凝視了”?
不過最讓費克疑慮的是關於艾莉的“記錄”。3月9日,艾莉給了安吉拉3000比索;3月10日,安吉拉又將3000比索轉交給了“記錄者”。費克有理由相信這個所謂“記錄者”指的就是費克自己。
這兩件事貌似是一條完整的邏輯鏈。如果“記錄”是真的話,那麼,似乎可以推斷出來:
艾莉通過某種方法,得到了3000比索,但她出於某種原因,不能直接交給費克。於是艾莉拜訪安吉拉,在艾爾子爵的花園裏,拜託安吉拉將3000比索轉交給費克。最後,安吉拉在葬禮上以奠金的形式將3000比索交給了費克。
“記錄”是真實的嗎?費克貌似可以找到細節佐證這一流程的真實性。
他還記得葬禮當天他打算離開的時候,是艾莉叫住了他,她說:“應該還有人會來。”
因為她之前已經拜託過安吉拉,所以她知道安吉拉“應該”會來。
費克又想起艾莉在3月6日對他說的那句話:
“假如說,我是說假如,某天我在黑街逛了一圈,撿到1萬比索帶回了家……”
想到這裏,費克心跳驟停。
黑街。約克郡的紅燈區。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艾莉不能直接把錢交給費克。
“我在想什麼?這怎麼可能……”
這隻不過是這本惡魔之書蠱惑人心的話術罷了。費克有現在立刻把這本書火化的衝動。
但他的直覺告訴他,他一定做不到。而且最好不要嘗試這麼做。
如果是一眼能看出謬誤的虛假記錄,那費克可以一笑置之。如果是可以讓費克確認是百分百真實的記錄,那也不會讓費克過分挂念。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似真非假、似假又真……
……
在林根家的客廳里坐着三個人,林根、林根的秘書費克、和激進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昂內斯?布萊克。
昂內斯?布萊克,25歲,曾經是貧民窟的孤兒,後來搭一艘帆船到新發現的西大陸。
沒人知道他在西大陸經歷了什麼。人們只知道他失去了左臂,同時變得非常有錢。他在約克郡大規模投資工廠建設,成為了激進派內的積極分子。
這是一位傳奇人物,有很多關於他在西大陸冒險經歷的傳聞。但他對這些傳聞從未證實過或是否定過,只是一笑置之。
費克對有關昂內斯的傳聞也有所耳聞,但從未面對面見過他。空蕩蕩的左袖管,濃密捲曲的一頭紅髮,標誌性的紅色八字鬍,黢黑的皮膚,和年齡不符的極深的皺紋。他現在用他僅剩的右手夾着根西大陸的粗雪茄,更為他的形象增添了幾分粗獷。
費克本以為按照林根的風格,他會先說一些客套話。沒想到他直接開門見山。
“我打算競選下一任議長。你能在下一次的選舉中支持我嗎?”
“哈,當然,以你我的關係,就算你不說我也會支持你的。這小子,我記得是噤默勞文家的吧。怎麼被你拐過來了?”
“他是我新雇的秘書。”
“秘書?”昂內斯眯起眼細細打量費克,“林根,我和你認識這麼多年,沒想到你還好這一口。”
林根愣了愣。笑了。
“你在想什麼。我接下來要為準備競選做很多事,所以讓他幫我分擔一下。
以後我可能會讓他去找你處理跟競選有關的事。”
“你有多大的把握競選上?”
“不知道。大概五成?看運氣吧。”
昂內斯輕輕吸了一口雪茄,然後很是陶醉地緩緩吐出。
“小心點。”
“我知道。”
費克一下子沒跟上他們的對話。要小心什麼?
一時間所有人都沉默了。林根轉頭看向費克。
“你先去忙我交代過你的事情吧。我和昂內斯再聊一會兒。”
費克明白,他們接下來要談的事,自己沒資格聽。費克點頭離開。
林根確認費克已經遠去。
“伯利文家調查得怎麼樣了?”
昂內斯把煙雪茄擱在茶几上,面色凝重陰沉。他直直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有兩隻。”
……
林根給費克分配的第一個任務,是去和《約克日報》的老闆約翰?本傑明商討有關收購的事宜。
“你居然成了林根的秘書!?”克莉絲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嗯。怎麼了?”
克莉絲從驚訝中緩過神來,然後笑了。
“沒想到公子哥也有成為打工人的一天。”
大概是注意到了樓下的動靜,老闆約翰和他的小丑鼻子出現在了樓梯口,面色陰暗。他平時就是一個寡言少語難以接近的人,現在他的臉色更是彷彿要把費克吃了一樣。
費克連忙和他打招呼。
“我是林根的……”
“上來吧。林根跟我說過了。”
費克跟着約翰走上樓。一路上約翰一句話都不說。費克想要和他搭話,但約翰陰沉的臉色讓費克打消了搭話的念頭。
約翰指了指一張半舊不新的椅子。費克會意,在椅子上坐下。約翰坐在辦公桌的另一邊。
費克先開口了。
“約翰先生,那我就開門見山了。林根先生希望用2000比索買下您的報社。”
約翰靜靜地審視費克,良久沒有說話。然後,他閉上了眼。
“我很愛我的報社。”
“林根先生只是想要收購報社的所有權,無意插手報社的經營。您依然可以作為報社經理在這裏工作。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在合同里增加這一條。”
“《約克日報》,已經,辦了50年了。明天就是五十周年紀念日。”約翰似乎沒有理會費克的提議,看着窗外,自顧自地說下去,語速很慢,
“我的祖父,把報社傳給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又把報社傳給了我。我的兒子,還只有15歲。我在他12歲生日的時候承諾過,等到他成年,我就把報社傳給他。
我真的不想賣掉報社。但我不得不這麼做。”
約翰今天說的話,比費克之前一年裏從他嘴裏聽到的所有話加起來還多。
“我為了挽救報社。連我父親最痛恨的下流小說都刊到報上去了。但還是沒有用。
我覺得你應該能理解的。那種眼睜睜看着報社一點點衰敗下去,自己卻無能為力的絕望。”
說到這裏,約翰就不再開口。他拿出一包飛鳥牌香煙,捏了一根遞給費克。費克拒絕了他一起抽煙的邀請。
“我戒了。”
約翰把那根煙塞在了自己嘴裏,點上。默默抽着煙。
費克確實經歷過家族的衰敗,見證過噤默勞文家在失去主心骨后不可逆轉的衰敗,感受過那種無力與絕望。
但這並不意味着費克會為有着相似境遇的本傑明家同病相憐,更不會和約翰的悲哀感同身受。
這都是過去一年裏,冰冷的現實教會費克的。人與人的悲歡不盡相通,冷漠才是這個世界的陰暗底色。對於不幸跌入谷底的倒霉蛋,不落井下石就已經是他人能展現出來的最大的人文關懷。
他人即地獄。
而且,費克今天是來收購報社。不是來表達同情的。
費克正在斟酌如何有效而不失禮貌地把沉浸在自己傷感氛圍的約翰拉回談判桌上。約翰似乎做出了決斷,果斷地把煙掐滅,隨意丟在煙灰缸里,和七八根剛熄滅不久的煙躺在一起。他終於開口了。
“我同意收購。但有幾個條件。”
“請講。”
“我希望能為我的兒子在報社裏留一個職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