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

這些日子，高城過得非常煎熬。

他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像這樣，用自己的人脈，或者說自己父親的人脈，去低三下四地求些什麼。可現在，該說的不該說的，該做的不該做的，他說了個遍，也做了個遍。什麼原則，理想，信念，公正，在即將結束軍旅生涯的伍六一面前，都成了狗屁。他弄丟了許思行，留不住史今，保不住七連，如今，不能再失去伍六一了。可等他好不容易求來了連隊司務長的空缺，以為終於能留住伍六一的時候，他得到了消息，伍六一遞交了轉業報告。

與伍六一相關的幾位長官，師、營、連全部到齊，高城站在窗邊看着窗外，聽着伍六一現在的連長和指導員或是苦口婆心、或是氣急敗壞地要他考慮個人情況，考慮點實際的，可伍六一卻都乾脆地拒絕了。

“有的時候，我真想在這待一輩子，可是作為一個兵，不對，是作為一個瘸子，不敢太偷懶了，真的。否則，以後瘸的就不光是腿了。”

“我是鋼七連的第四千九百個兵，鋼七連的第四千九百個，就這鳥樣？”

鋼七連三個字像是觸動了高城最後的底線，他轉過身來，看着伍六一“什麼？”高城俯下身看着伍六一“第四千九百個什麼樣啊？”

伍六一像是被眼神鋒利，咄咄逼人的高城嚇住了，他微微後退，對着一連長和指導員露出了笑，想要緩解這份尷尬“你看……”還未等他的話說出口，高城一巴掌就招呼在了伍六一的臉上。伍六一捂住自己的臉，內心沒有怨憤，只有愧疚，他站起了身“好！打得好！沒有這一下，我那三個字我還真說不出來。”他轉過身，看着高城“對不起啊。”復又轉身看向了一連長和指導員“謝謝。”

高城看着窗外，不想讓人看見他的眼淚，可是聽到了這聲道歉，他卻再也忍不住了，他抱着伍六一哭了出來。他知道，他留不住伍六一了。

伍六一是高城親自開車送到車站的。高城準備下車幫伍六一開車門，伍六一卻按住了他“連長，我有件事情拜託你。”

高城坐回了駕駛位，看着伍六一“你說。”

伍六一笑笑“之前，紅兒來醫院看我，有句話在我嘴邊打轉。”伍六一笑着搖了搖頭“到最後，我也沒能說出來，但是我知道，這是我欠他的。”

“你欠他什麼？”

“我欠他一句對不起。”伍六一側過頭，看着車站人來人往“沒經歷過絕望的人，是不會理解那種無奈的，不拋棄，不放棄在絕境之下，只能是一個美好的願望。我們不是神，總有辦不到的事情。這次選拔，將我從夢裏叫醒了。以前很多想不通的事情，現在都明白了。連長，你醒過來了么？”

高城掏出了一支煙遞給伍六一，自己也點上了一支，他猛吸一口，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送走你們那天，我就醒了。”

“那就好。”伍六一叼着煙，開始掏自己的口袋，他將一張卡片遞給了高城“紅兒和班長辦的，我準備去找他們，咱們七連的人，無論在哪，心都在一起。”

高城看着這張卡片，久久無話。半晌，從胸前的口袋掏出了另外一張卡片，合著手裏這張，一起遞給了伍六一。

伍六一接過，驚喜地看着高城“連長，你找到楊曉峰了！”

高城點了點頭“無意間遇上的，他現在首都開出租車，每天起早貪黑累得要命，人倒是挺開心，還像以前一樣嘴貧，天天載着乘客聊天打屁，還學會出了一口京片子。”想到楊曉峰，高城彎起了唇角“兜里沒兩個子兒，還凈窮大方，開個的士也要搞軍人免費那一套。我是勸不動他，回頭讓今兒跟他聯繫，看看他願不願意跟你們一起干。”

“那肯定願意啊！”伍六一興奮地將兩張卡片塞回口袋。又聽高城道“別告訴許思行。”

“為什麼啊？許思行可還一直為了楊曉峰的事難受呢！”

高城搖了搖頭“楊曉峰說，看不見他，許思行那塊疤瘌還有風乾癒合的時候，要是知道他在哪，那就得爛一輩子。”

伍六一走了，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高城覺得很孤獨，他很擔心，與七連相關的一切，都會像史今和伍六一一樣，漸漸離開他的生命。他能抓住的已經不多了，而七連的這些人，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丁點希望。

高城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提交了申請，他將馬小帥、甘小寧等一眾此次落選的老七連的人，都攏到了自己的身邊。

師兄：

上次一別，已是一月有餘，這些日子你過得好么？我的班長許三多在你那過得好么？我可真羨慕他可以與師兄並肩作戰，不過我猜班長他現在可能也很羨慕我，因為，我現在又在連長身邊了。

上次選拔過後，連長便將我和甘小寧這些暫時無處可去的老七連的傢伙們，都帶回了師偵營，現在，我們又能在一起了。雖然少了很多人，雖然已經不是在原來的地方，但是我們能看到彼此，還能一起訓練，並肩作戰，已經覺得非常幸福和滿足了。

就在今天，我已經正式從軍校畢業，被授少尉銜。調令上寫，我這次再回去，就是師屬偵察營一連二排的排長了，我很興奮，也很緊張，我還從未帶過兵。師兄，你能告訴我，要如何帶兵？

--少尉馬小帥敬禮

許思行看着馬小帥的來信，彎了唇角，他將信紙疊起裝進了信封，塞進了口袋，對着幫他送信過來的嚴峰笑了笑，順手向他扔了塊糖“笑眼兒，謝了！”

嚴峰結果一看“大白兔？蒼耳，你幾歲了，咋還隨身揣着糖？”

許思行伸手作勢要搶“你不吃還我！”

嚴峰連忙將糖塞進了嘴裏“到了我手裏的東西我還能讓他跑了？”

許思行摘下帽子，抖了抖頭上的汗水“不跟你扯沒用的了，我還得回去繼續給隊長架戲台。”

訓練場上，42名選訓官兵扛着圓木狂奔，老A們一個個都在嘻嘻哈哈地拿着水管對着他們洒水，讓他們的前行更加困難，許思行嘆了口氣，雖然自己也是這麼過來的，但是想要對着自己的戰友做出這樣的事情，還真是要心裏建設一下。

“能跑就快點跑，別在那趴窩！”齊桓的大嗓門傳來，許思行一眼看去，挨罵的又是那個倒霉的39號。

許思行走回到車邊，順手給齊桓遞了瓶水“差不多得了。”

袁朗看向許思行“蒼耳，你該不會是心疼了吧！”

許思行看向袁朗“隊長，你別這麼看着我，我害怕。”

袁朗露出一個壞笑“我這不是怕你心裏過意不去么，正好，我看有幾個已經要挺不住了，你去給他們打個樣，讓他們也知道知道自己差在哪了！”

許思行嘆了口氣“我就知道，隊長一笑准沒好事兒。”他將帽子一摘，外套一脫，衝到了39面前，將他的圓木扛起，在跑道上開始了狂奔。

齊桓看着許思行這一出，嘖嘖出聲“他這一下，比我喊多少句都扎心吧！”

袁朗拿起大喇叭喊道“誰能超過我的兵，加十分！”

在場的官兵一個個都像是打了雞血，玩命追起了許思行，許思行壓力暴漲，只能玩命往前跑，他知道，要是真的被哪個超過去了，那他可能得在375住上一禮拜，可偏生還真就有那愣頭青跑到現在還有一拼之力，看着與自己并行的成才，許思行無奈。

這個兵他記得，許三多的同鄉，曾經也是鋼七連的兵，在選拔的最後關頭，將伍六一丟下的那個兵。他不知道這個兵到底從何而來，但是，他知道，在場42個人，他是最想留下的那個，無論他們如何對待他。

“很想得到這十分？”許思行看向與自己并行的成才。

“勢在必得。”

“你好像總是很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是，我知道，我要留下來！”

“那你回頭看過他們么？”

成才回頭看了一眼，轉身又開始追着許思行跑“這場比賽，各憑本事罷了，我管不了那麼多。”

“41，我以為上次選拔時，你看着伍六一臉上的愧疚與懺悔是真的。”

“那當然是真的，就因為這個，我才更不能丟掉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名額，我一定要留下！”

“你會後悔的。”

“那你後悔了么，許思行？我只是在虛假的預設中放棄了戰友，而你，可是在真實的情況中舍掉了人命。”

許思行呼吸一滯，沒想到成才這些後來進七連的兵也是知道那段不堪的過往的。他努力鎮定下來，調整呼吸，對成才道“我放棄了，所以我後悔了，我只是怕你走上我的老路。”

“這裏誰都有資格教育我，唯有你沒有！”說著，成才加速，超過了許思行。

這場拚命的旅程，最終沒有人成功拿到加分，即便是一度領先於許思行的成才，也沒能保持到最後，不知是被許思行說中了內心，還是其他的什麼原因，後半程，他亂了氣息，跑岔了氣。堅持到最後，都是憑着一股不服輸的心態，在許思行超過他的時候，他清晰地聽到了許思行的話“你真的問心無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