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四十三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四十三章)
明青蘿
古人說,天上月圓人間月半,人世間總是風來雨去,花團錦繡迷人眼,酸澀苦辣寒人心。十天後,我結束了在國外的行程,匆匆趕回。半個月不見,明洪叔明顯蒼老了許多,原本俊朗挺拔的高大身材開始有些佝僂,一向大步流星的他,腳步變得沉重而緩慢。明明因突發心臟病,昏厥在地后,第一時間送往醫院,搶救成功。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覺得大難結束危險已過,誰知道在當晚的深夜,明明伸手去端病床頭的一杯水,手還沒拿到那水杯,人便再次昏厥,再也沒有清醒過來了。公墓區里寂靜肅穆,北風冷冷地吹來,我站在明明的墳墓前,他高大敦實的身子模糊在視線里,他用僅僅三十五年的光陰,留給我們無數的精彩瞬間,留給我們無數的美好記憶,每一次攤開相冊,每一回打開視頻,那美好和歡笑就溢滿了我們的心間。明洪叔陪着我點燃香燭、傾灑下三杯紅酒,祈禱遠走的靈魂能早得安詳,不再受這萬丈紅塵三千輪迴宿命之苦。明洪叔一邊祈禱,一邊低低吟唱着明洪叔自己最喜愛的歌曲,明明知道相思苦,偏偏對你牽腸掛肚,經過幾許細思量,寧願承受這痛苦......我知道,明洪叔的悲愴和愧疚深入骨髓,他沒有完成好明玎大哥的囑託,千方百計凝聚和留住了人世間的一切美好,唯獨沒有留住明明的身影。
轉眼,明洪叔就六十歲了,這本是事業有成者加速前沖的最後一段黃金時光。每一次家族聚會,從明村走出去的大小老闆都要暢談一番新的設想,新的規劃,期待抓住新時代的新機遇,搶佔新的風口,做交班之前的最後一次飛翔。本應該是明村的領頭人,這一次,明洪叔卻第一個掉了鏈子,成了抽身退走的第一人。他從所有參與經營的公司徹底退了出來,不僅辭退了所有的頭銜、名譽,還轉讓了所有的股份,拋售了所有的股票,除了存摺上留下的養老錢,他幾乎與曾經奮鬥了一輩子的事業劃清了一切界限。就像幾百年前明村那個高中進士的先祖一樣,宦遊江湖一生,最後在京城呈上一紙奏章,孑然一身返回故土,從此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明村和盧鎮默默注視的目光。明洪叔是個豁達的人,見慣了歲月風霜,看遍了紅塵蹉跎,他自然不會封閉自己的生活,除了與公司不再有瓜葛外,他喜歡旅行,去各地沒有去過的處所,尤其是老少邊窮地區。他常常是一去就幾個月,與生活在最邊遠、最底層,甚至是被社會和時代邊緣化了的人交談、聆聽,在各個地方或長或短的居住下來,細細品味當地的民俗風情,觸摸不同人群的思維心跳,對比甄別各個不同歷史時期的是是非非。明洪叔儼然成了現代的徐霞客,想要用自己穩健又匆匆、滄桑卻不疲憊的身影去探究陽光下的每一粒塵沙,去探究清楚明村山頭散向四面八方每一粒蒲公英種子的前世今生。
回到這個南方小城,明洪叔就要給我講一串串很長的故事,或歡喜,或悲愁,或讚賞,或氣憤,或擊掌,或嘆息。明洪叔不像是個六十多歲飽經風霜,什麼都能看個清晰透徹的睿智老者,倒像是三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鬥志昂揚的青年,每天都在期盼着一切會有新的變化,能夠高聲詠唱新的讚歌。
午後的秋陽,暖暖的,懶懶的,從遠方海潮洶湧處斜掠過來,打在明洪叔花白的頭髮上,金光四溢,彷彿頭頂光環的聖人,佛光環繞的佛陀,一圈圈、一環環地蕩漾開來,伴隨着濃郁茶香,滿室流光。如此靜謐,如此溫馨的休閑時光,很多時候,卻會被我不識好歹的打破。也許,我從小並沒有受過多少的苦,更沒有見識過時代埃塵的力度,哪怕是一粒,擊打在普通個體身上,卻傾盡一生力氣也難於承受。我本以為,明洪叔,連同比他更年長的這一輩、上一輩,會有刻骨銘心的記憶,至少不會去懷念和留戀那種飢腸轆轆、朝不保夕的歲月。
很難想像,腰裏踹着鼓鼓的錢包,手上握着自家私有豪華小轎車圓圓的方向盤,隨時就能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噴涌流淌的詩意,眺望醉美的遠方,卻會在欣賞天下壯麗河山的愜意中,神經質般的眷戀,甚至想回到那個曾經夢魘似的顛沛流離。
誠然,一切都有過往,走得再遠都不能忘了曾經來時的路。但記住和不忘卻並不是眷戀和懷念,更不是吃得飽飽的卻非要說,吃飽了不好,還是餓肚子好。讓我哭笑不得的是,明洪叔的口中,竟然更多的是對逝去已久的埃塵的眷戀,在他們的思維里,如今再多的好都不算數,當年哪怕再多的苦與錯,都比今天的好要有意義得多。
明洪叔的口才很好,他既見證了這座南方小城從一片荒蕪,成長為如今的現代都市,他也游遍了神州各地乃至西洋各國,看遍了財富多寡與地域區分,更別說人的高低貴賤不同了。可是,這畢竟是自然的稟賦,客觀的天然啊,假如時代還停留在當年原地不動,哪來的今日茶香滿室,隨時駕車周遊天下?貧窮與富裕是永恆的矛盾,沒有比較就不會出現貧與富的概念,既然有了比較,就泯滅不了貧與富的界限,更不可能做到舉世皆富,人人都一樣富,連上帝都做不到。而要做到大家都一樣窮,那就簡單多了,來一場戰爭,來一次均貧富,就可以實現人人皆貧窮的完全平等。可是,我們要的是這樣一種聽起來很美,卻連看一眼都害怕的人人一樣的平等嗎我想,連最窮的人都不願意,畢竟,那樣只會更窮更痛。只有更多的人富了,富人更富了,窮人才能跟着水漲船高,一起享受新時代、新技術、新財富下的新生活。雖然相比之下,窮人依舊還是窮人,但跟自己比,跟過去比,跟社會多彩、物品豐富比,絕對會一年比一年上升。
我原本也是個傷感和懷舊的人,但我的傷楚和懷舊,懷想的是善良,是深情,是美好,是幸福,是不忍逝去的時光歲月和聚合離散的故人親友。如果要我去懷想寒冷和飢餓,去眷戀掙扎和惶恐,去恪守所謂的秩序和平等,我寧願我的頭腦是根木頭,裝不住點滴的時序過往,留不下任何的記憶懷想。我說服不了我的明洪叔,其實,在明村,連同我走過大江南北許許多多的明村、明鎮,那裏,同樣有不少我說服不了的明洪叔。說服不了他們,我心裏並沒有多少的愧疚,畢竟他們大多連小學都沒有畢業,沒有走出山溝溝里自家那一畝三分地,沒有投身創業熱潮,創造千萬、億萬財富,更沒有踏遍大好河山、周遊天下,他們的封閉、狹隘和茫然無知,原本就區分不清楚昨日今朝的彎彎繞繞和長短斤兩。但我的明洪叔不應該啊,他是上世紀八十年初的高中生,他是不滿足用生命血汗換取溫飽,從礦井深處毅然決然逃離出去,趁着新時代的東風,用自己的勤勞、智慧和堅毅,辛苦就業、埋頭創業,拼搏成了我們明村的首富。像明洪叔一樣的弄潮兒何止千萬,沒有他們,哪來的財富盡情噴涌,哪來的就業崗位隨意挑選,哪來的窮人也能吃飽穿暖奔小康?
跟明洪叔的談話漸趨寡淡,作為小輩,我不願與他爭執,我更不願意對他的言論和思想加以指責。人老了,會愈發的對親人念念不忘,明洪叔像明村所有垂垂老矣的老人一樣,三天兩頭就想着要與小輩嘮嗑見面。他彷彿忘記了自己從礦井深處出來后數十年輝煌壯麗的人生,他自己創造、連同帶動他人創造的無數財富,他的思維和記憶,依舊停留在數千米深處的黑暗中。如果在我們耳邊聲聲嘮叨勿忘往昔,倍加珍惜現在,要更加拼搏奔向未來,我會很願意時時側身在旁,添水泡茶,共享恬靜時光。只是,明洪叔的嘴裏咀嚼的是惶恐和苦澀,嘆息的是今不如昔,他在無限眷戀中懷想昨夜在明村西山頂上已經墜落的太陽,甚至指引我們要回去重新走一遍他們跨過的溝與坎,他們受過的寒與冷,他們嘗過的苦與痛,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足夠表達我們對父輩、祖輩的敬重,才能解決前進中出現的任何問題,才能支撐我們看見明天的太陽。
秋後的楓葉片片飄落,午後的陽光漸遠漸暗,桌上的檀香依舊滿室飄香,杯中滿溢的茶水卻逐漸冰涼。我對明洪叔的敬重,隨着茶水的漸冰漸涼逐漸凝結暗淡,並一絲絲滑入深邃的夜幕,最後,融化成了看不見的水霧,迷離朦朧中,再也不見。很多時候,我心中禁不住鄙夷起來,不僅對明洪叔,甚至對與明洪叔一樣難於理喻的父輩、祖輩,有些時候,我甚至在內心深處對他們進行低聲咒罵,究竟是因為糊塗、老邁,還是因為自私、眼紅,見不得我們比他們過得好而且會越來越好,竟然誘騙甚至脅迫、詛咒我們要去過他們曾經掙扎過的歲月
這樣的話在心中千百遍地迴響,但我還是竭盡全力忍住了沒有說出口。我千萬次的提醒自己,畢竟,明洪叔他們是我們的長輩,他們用風霜冰雪和掙扎奮求的一生,讓我們走進了溫暖如春、自由飛翔的新生活。眼不見,心不煩,耳不聽,意不亂,不理不剪,不再有異樣滋味。不知道從哪一天的午後開始,我邁開了自己的腳步,向著明洪叔相反的方向,漸去漸遠。終於,在一場席捲整個世界的疫情來臨之前,我藉著公司裁撤內設部門的機會,主動要求調整崗位,遠遠地離開了這座南方的現代都市。
山高水長,月升月落,風捲殘雲,年來歲去,我與明洪叔的距離,越拉越長,他在江南都市裏遙望星空懷想,我在江湖深處四處流浪。偶爾在電話里聽明洪叔嘆息幾聲,但更多的是明洪叔對我遠離江南的不舍,對我四處奔走的惦記和祝福。同一場意想不到病毒,在不同的角落,封住了我和明洪叔,以及更多人的腳步。或許,因為這場封鎖,會有更多的人有時間停下腳步來思索,來眷戀,來懷想,來認認真真地思考一次前程過往,來規劃一回來日方長。毫無疑問,明洪叔的思緒和靈魂,會被封鎖得更加獃滯退化,會更加哀嘆一年不如一年,也會有更多像他那樣年齡甚至更年輕的人,會變成一個個僵化、封閉、退化的明洪叔。但我沒有空閑停歇下腳步,更多的人也沒有空閑停下匆忙的腳步,不管病毒會肆虐多久,封鎖的只是病毒傳播毒害的途徑和鏈條,封不住的是我們嚮往光明、自由、幸福的靈魂,就像那無數的外賣騎手一樣,每一天,不分晝夜星辰,不論風雨酷暑,他們時刻都在出發,奔赴他人,也是自己的希望港灣。
我已經是許久沒有回到南方這座都市了,明洪叔電話里的嘮叨也漸隔漸長,從他疲憊深沉的嗓音,我可以想見他更加蒼老的容顏。雖然我離他越來越遠,但他後半生輝煌壯麗的故事卻越發鮮活的出現在我面前,我常常想,如果他永遠都這樣的意氣風發,一往直前,多好。不過,不管他有多麼的沉淪往事,有多麼悲憫天下蒼生平等的誘惑,我終究不會像羅得之妻那樣,回頭望向死海岸邊。只要我抱定了要過上幸福的日子,要用勤勞、智慧跨進用心創造財富的新時代,他便沒有機會來誘惑我縮回邁出的腳步,更不可能跟隨他的思緒退回往昔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