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六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六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六章)

明青蘿

你這打錫鬼,說好了向你們借的,有借便有還,雖然還得有些遲了,但還是得還。奶奶也是有些不高興了,你不會是嫌這米不夠飽滿,不夠好吃吧,我們可是選最好的穀子碾的米,還篩了三遍。走,不管他,挑到他家裏去。奶奶也是個潑辣的人,根本就不理會打錫鬼舅爺爺的臉色,領着我們就向大橋東側的盧屋走去。在一九八三年之前,我那些在明村山溝里刨食的父輩們,剛剛走出溫飽的掙扎,多年來的舊賬大多還未全部清償完。我們家兄弟姐妹多,勞動力少,拖欠不少集體工分,才勉強養活了這麼多人口,加上積數年之功,合親朋之力,在分田到戶的那年做了三間土房子,拖欠多年的錢財糧油債務,非但未能及時還清還增加了不少。拖欠打錫鬼舅爺爺家的糧票、布票之類的,換算成明村的大米,一直拖到了一九八三年的秋天,我記憶中第一次走進舅爺爺家,送去了我家要清償的最後一擔大米,至於拖欠明村集體的工分,換算成了村裡勞力多的幾戶各自厚薄不同的一疊鈔票。這些因欠工分換來的鈔票債務,一直拖到我離開明村,去往盧鎮初中讀書時,家裏才算徹底無債一身輕。舅爺爺對我們一家的幫襯,時間長,力度大,他們連同盧師傅一家,許多時候也是在風雨飄搖中,是省下自己的口糧來接濟我們,此生活之艱難,此情誼之可貴,那個時候的我自然無法體會,奶奶那一句,有借便有還,走,不管他,挑到他家裏去,蘊含著的是無限的感慨和謝意。

沿着盧鎮河向盧鎮東邊走去,走過大約三百米的石板路,就看見一片青磚砌到頂的房子,屋頂的兩邊牆上還有高高的磚牆,像是老鷹展開的翅膀,蹲守在高牆之上,隨時都有可能要俯衝下來。這些房子由西向東一棟棟地連在一起,分為南北兩大片,中間是一條長長的小巷。小巷不窄也不寬,可以三四個人並排步行,相比起明村的田間小路來,這簡直可以說是寬闊大道了。我跟在母親身後,踩着腳下的鵝卵石,好奇地打量着這些雄奇高大的建築。那個時候,明村鄉下只有土房子,用紅磚做房子還是後來的事,能看見磚頭而且還是青磚的地方,除了老舊破爛的明村祠堂、山崗上半是崩塌半是被人挖掘的古墓之外,就是蓋瓦的屋頂,在屋脊和屋檐處,會有一溜青磚壓蓋房瓦。能夠用青磚做房子,那是富商貴人的象徵。不管是打錫鬼舅爺爺,還是他的師父盧師傅,也就是我奶奶的父親,自然是沒有能力做這樣的房子。他們祖上,應該是在南宋時候,曾經出過進士。歲月悠悠,福澤綿長,打錫鬼舅爺爺無意間從明村闖到盧鎮,竟然有幸享受了一回進士後人的榮光。歲月悠悠無痕,青磚房外牆的青苔懵懂無知,在斑駁破舊中探出腦袋,探聽着這個世界的風吹草動。房子前面的小院子打理得十分整潔,像是明村鄉下的菜園子,中間依舊是鵝卵石小路,只能一個人通行,兩邊種着各種青菜,在角落邊上一株不知名的藤蔓曲曲折折地向上攀沿,已經快要爬到房頂外側的高牆上了,藤蔓之間,粉中帶黃的小花開得正熱鬧芬芳。

客廳門開了,迎接我們的是盧師傅和他的妻子。進了客廳,一番客套和推讓之後,一個年輕人從裏屋走了出來,像是一個影子一下子穿透黑暗,來到了陽光之下。我的眼睛一下就落在了那個臉色慘白,走路不穩,還咳嗽不停的年輕人身上。這是打錫鬼的小兒子盧小麟,聽奶奶說已經十五六歲了,但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頸脖子孱弱得好像支撐不起那個碩大的腦袋,細小彎曲的腿腳還不如我的胳膊大,最讓人擔心的是他的咳嗽,好像隨時會接不上氣來的樣子。奶奶一步邁到他身邊,攙扶他在椅子上坐下,從口袋裏掏出一包藥粉,一邊遞給盧師傅,說,爸,這是我在鄉下找的草藥,對治療咳嗽,特別是傷肺的咳嗽效果很好,你趕緊沖開水給麟麟服下。奶奶又轉過頭來,對着我說道,老懂,你楞着幹嘛,看你平常挺機靈的,怎麼不知道叫舅太公、太婆,還有表叔。

這就是記憶中我第一次來到舅爺爺家,除了那高高的磚牆和開得熱鬧芬芳粉中帶黃的小花外,記憶最深的,就是大我十來歲,看上去卻不如我高大的小表叔,連同他慘白的臉,接連不斷的咳嗽。

盧鎮的小巷狹小悠長,高牆之下的角落處不時有花草在秋風中搖晃。我跟在奶奶和母親的後面,母親挑着空籮筐,但他們的步伐卻比挑着滿滿一擔大米時還更顯得緩慢。腳下的鵝卵石上,咔嚓咔嚓的腳步聲在小巷子裏迴響。在明村,不少人曾經因我奶奶離開盧鎮的石板街頭,下嫁到明村的荒山僻野而感嘆。我也曾不止一次聽到奶奶含笑回復他們說,明村的土房子住着透氣,舒服,不會比住在石板街上的青磚房子差。說到打錫鬼舅爺爺和舅太公他們,奶奶總是會有些神神叨叨的,說什麼住青磚到頂的房子,不是福氣,反而會損陽氣、福氣,因為那房子陰氣重,不旺人,人不旺,就什麼東西都沒有了。

盧鎮大橋的通車,預示着一個新的時代要大踏步地走來了,不管是盧鎮,還是明村,發生明顯變化的地方越來越多,也越發的讓人衝動和欣喜。在盧鎮大橋上,我看見第一輛大卡車轟隆隆的駛過,接着是第一輛自行車、第一輛摩托車、第一輛小汽車,一件又一件的新事物第一次在盧鎮出現,並且一天比一天出現的更多,儘管這些東西離出現在我們明村還有一段距離,卻已經在向我們明村人遙遙招手了。五顏六色的塑料製品,像是春風拂過原野,沒有多長時間就走進了千家萬戶。鋁製用具轉眼就退出了歷史舞台,石磨里的豆漿、杵臼里的年糕,都淹沒在了明村村頭機器的轟鳴聲里,只有鐵鍋、鐵制農具還在明村倔強堅守、日夜出沒。沒有人會感到有什麼不舍和不適,大家就像扔棄一塊使用了許多年的破抹布一樣自然。唯一不舍和不適的是打錫鬼舅爺爺,他在盧鎮大橋下的攤子再也沒有人關顧,沒幾天時間就被一個賣電子手錶的小攤販給佔領了。打錫鬼舅爺爺不爭不搶,從此再也沒去過那大橋下,他在盧鎮周邊鄉村轉悠的身影也越來越少。

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細菌和罪惡便會偷偷滋長,其實,在陽光下,也有許多罪惡敢公然上演。盧鎮集日的繁華熱鬧,吸引的不僅僅是周邊十幾個鄉鎮的民眾,還有遊手好閒的留氓赤膊鬼。特別是扒手,這是盧鎮集市裏的最大公害,無聲無息,幾乎是在呼吸間,便可以把你口袋裏的錢財弄得不翼而飛。穿着花花綠綠的衣服,叼着香煙,吹着口哨,高聲叫喊,做着各種奇怪甚至下留的動作,如此等等,等等,在集市上招搖而過,成為這個時候盧鎮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常態。盧小敏,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初中畢業后就混跡於盧鎮的大街小巷,雖然沒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他的帥氣,用現在的火星語來描述,就是,帥呆了,酷斃了,分分鐘鍾會要了盧鎮大小姑娘的命。這個時候,荷姑舅奶奶從盧鎮製糖廠辦理了退休,小敏表叔順理成章的頂了荷姑的缺,成了盧鎮製糖廠的新員工。這個時候,正是盧鎮製糖廠輝煌的頂點,能夠進入製糖廠的,非富即貴,家裏沒有幾個靠山,是萬萬不可能進入這個明星一般高高在上的輝煌企業的。小敏表叔家雖然早已是小康之家,但非富也非貴。按照我奶奶的說法,無非是命好一些,有幸能頂上荷姑退休的缺位而已。打錫鬼舅爺爺也不跟自己的老姐爭論,只是笑呵呵地抽着帶過濾嘴的高級香煙,一臉的享受和陶醉。吸吧幾口,還不忘神秘兮兮地跟我奶奶說幾句關於多少姑娘愛慕小敏,天天一夥大小姑娘圍着小敏轉,甚至爭風吃醋的喜樂故事。我奶奶自然是不屑一顧,她有些厭惡地直撇嘴,說,不管蒼蠅圍着一堆臭垃圾鬧騰的有多歡,蒼蠅永遠是蒼蠅,垃圾也永遠是垃圾,沒有一樣是好東西。

打錫鬼舅爺爺的喜樂故事沒有講多久,小康之家的舅爺爺一家便感受到了深秋的寒意,身不由己地一步步走進了漫長的隆冬。盧鎮扒手的瘋狂和囂張終於引起了相關部門的高度重視,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第一次全國儼打,以席捲全國之勢滌盪一切細菌罪惡和烏煙瘴氣。雖然來到偏遠的盧鎮時,儼打已漸進尾聲,其如虹氣勢卻威勢不減,那些在街頭囂張的留氓赤膊鬼,還有那幾個被我五爺爺、增伯伯聯手打趴在盧鎮街頭的留氓頭子,赫然站在遊街大卡車的最前面,低着鋥光發亮的腦袋,接受盧鎮民眾的審判和咒罵。一九八六年的深秋,高大帥氣的盧小敏,在明村群山深處的一個無名岩洞裏,被捆了個五花大綁,據說,來抓他的,不僅有景茶,還有部對均人。從明村人窸窸窣窣的私語中,可以看出我那個帥呆了、酷斃了,會要了大小姑娘心魂、性命的表叔盧小敏鬧出的動靜有多大。

這一年的農曆二十四,小年,天空中飄着稀稀疏疏的雪花。打錫鬼舅爺爺佝僂着身子,慢悠悠地挑着他那副擔子,一副老態龍鍾和疲憊的樣子,彷彿走遍了千山萬水,最後才來到明村。每年的小年,打錫鬼舅爺爺都要回到明村祭祖,儘管他幾十年前就已經不能算是明村人了,但他的親生父母葬在這裏,他的根一直與明村的土地緊緊的捆綁在一起。這一天,他的擔子裏挑的不再是敲敲打打的傢伙,而是祭拜的貢品,香燭,鞭炮等。我照例在路口迎接舅爺爺,舅爺爺先是遞給我一封糕點和一個壓歲紅包,在他慈祥和藹的目光中,我立即拆開雪片糕,美美的吃上幾口,舅爺爺對我們最樸實的希望和祝福就是年年平安、步步高升,這糕點是他幾十年來不變的禮物,他希望我能第一時間就能夢想成真,至少他希望第一時間就能看見我吃到糕點和開心的笑臉。我掰了一塊糕點塞在舅爺爺花白鬍子遮蔽的口中,舅爺爺便會爽朗的大笑起來,一邊叨念着老了,吃不動了,一邊跟在我蹦蹦跳跳的身子後面。舅爺爺先在明村祠堂祭拜祖宗,然後又去我家屋后的山上祭拜爺爺奶奶和父母親,點香,燃燭,燒紙錢,放鞭炮,然後點燃一支帶過濾嘴的香煙,蹲在墳前嘮嘮叨叨的對着墳墓述說一年的大事,有開懷大笑,有低聲嘆息,就像先人站在自己面前一樣嘮着家常。這個時候,我自然不會跟他那樣傻傻地站在墳墓面前,我早已在邊上玩着鞭炮、樹木、泥巴之類的玩意了。不過,許多年過去了,我吃驚地發現,當我也這樣站在爺爺奶奶和父親的墳前時,我竟然跟打錫鬼舅爺爺成了一個模樣。抽完手上的煙,看着我堆的雪人也差不多了,舅爺爺含笑走過來,用他那蒼老卻遒勁有力的大手捧了幾大把積雪過來,與我一起把雪人的腦袋堆好,還在雪人的嘴巴上插了一直沒有點燃的帶過濾嘴的香煙。

回到家裏,午飯已經在桌子上擺好了。我們圍坐在一起,農家酒釀的香味溢滿了整個客廳,父親自然要跟舅爺爺喝幾杯,平常不讓我喝酒的舅爺爺也拉着我要陪他喝一杯。每年的這個時候,奶奶和父母都不會反對,相反,他們還會要我多敬舅爺爺幾杯,畢竟能夠平安健康又一年,實在不容易。這一次,舅爺爺比往年少喝了不少,舅爺爺與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從不借酒澆愁,相反,越是內心苦悶他越是少喝。舅爺爺常說,杜康不能解憂,一醉更添愁,有魄力的漢子,喝水便能解千愁,多做事便能開胸懷。午飯吃完后,奶奶還是沒忍住,低聲問了問小敏情況怎麼了。舅爺爺擺了擺手,說,恐怕是盼不上他了,判了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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