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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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那事,那人(第十章)

明青蘿

我的小夥伴朱亮就坐在人群里,大家一邊玩鬧着,一邊吃着曬得噴噴香的花生。就在這時,有個人大聲地叫嚷了起來,大家快看,那個老太婆是誰哪裏,哪裏有什麼老太婆?就在對面山崗上那座墳墓,你沒看見坐在墳堆上梳頭的那個老太婆?接下來,曬穀場上就亂成了一團,驚叫聲響成一片。大家都看向了那座孤零零的墳墓,還有人已經認出了坐在墳墓土堆上正梳理長發的老太婆是誰。大人們聽到驚叫聲從四面八方的屋裏、田裏趕了過來,最先趕過來的幾個大人同樣是看見了那個正在梳理長頭髮的老太婆,後面趕過來的人就什麼也沒有看見,無論他們怎樣睜大眼睛,看見的都只是孤零零的墳堆和搖晃的茅草。

我自然是沒有看見這驚悚的場面,但我確實聽見了對面曬穀場上的驚叫聲,不管我小時候的思維有多麼的奇形怪狀和荒誕不經,但永遠也不會想到一個死去了十幾年的老太婆還能坐在自己的墳頭曬太陽、梳頭髮。村裡大多數人都是不信的,嚴厲斥責和警告他們別胡說八道。我父親一向是旗幟鮮明反對魔道神怪,他認真調查了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因為目擊證人不止一個,我的父親第一次感到頭腦脹痛。是不是因為聲光電的時空折射特效問題,當年阿英婆活着的時候印記在了時空之上,像海市蜃樓那樣,在極其特殊和苛刻的條件下,又折射反映回來了現實時空之中,但這與死者卻沒有任何關係,就像死者生前拍攝下的影像,過了十幾年後拿到他墳頭去播放。父親的推敲論證得到不少人的大聲贊同,畢竟電影電視、照相拍攝已經走進了千家萬戶,只要道理講通了,驚悚怪事也就顯得稀鬆平常了。當然,村裡還有不少人不相信父親的解說,尤其是五斤仔和那些迷信的老人,他們堅持要對阿英婆的墳墓進行處理,要打開墳墓,把屍骨火化或是扔到盧鎮河裏,讓那條寬有三四里的大河的滔天洪水來消滅一切邪惡和恐怖。

阿英婆的兒子也是個極迷信的主,加上這幾年家裏很不順利,不是出這災禍,就是出那倒霉事。最後,在五斤仔地主持下,阿英婆的墳墓被挖開了,所有的小孩都被家長禁錮在家裏,我是唯一一個在現場觀看的人,不僅因為我膽大包天,還因為五斤仔一直想收我為徒,極力鼓動我跟他去看看,父親也不在乎這些,反而更願意我有機會去接近和體驗生死感悟。

墳墓打開后,裏面除了一副骸骨之外,什麼東西也沒有,那空洞洞的眼睛和嘴巴彷彿在嘲笑這個渺小的世界。腦殼上有一個大缺口,五斤仔說,那是被白蟻蛀食的結果。阿英婆的兒子在打開墳墓看到那具骸骨后就後悔了,死活不同意把骸骨扔進大河裏沖走,說,那是他母親,要給母親一個安息之地,也給他一處今後祭拜的地方。火化后的骨灰裝進了一個黑色的陶瓷罐子裏,當然不可能在原來的地方重新下葬。在五斤仔地指點下,葬在了離我們村子十五里遠的盧鎮河邊。重新下葬阿英婆時,五斤仔照例舉行了全套繁瑣的程序,還特別告誡了阿英婆一番,說,阿英啊,你可能覺得原來住的地方不舒服,我們給你選了一個新的地方,這裏有山有水,是塊風水寶地,你就好好在這裏安息,投胎轉世去個好人家。你看見了,正對着你新家的就是盧鎮河的滔滔江水,你要再出來嚇唬人,我一鏟子就把你的骨灰拋到大河裏去餵魚蝦。

也許是五斤仔的威脅告誡起了作用,也許是阿英婆喜歡上了這塊風水寶地,或是早就投胎轉世做了娘娘貴婦人、鄰家姑娘小媳婦,從此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聽說村裡出過什麼驚悚怪事。五斤仔給阿英婆選定的也確實是個風水寶地,靠山面水,陽光柔和,樹木陰涼,冬暖夏涼,三十年後這裏竟然被建成了我老家全縣最大的公墓區,而且阿英婆的墳墓就處在最中心點上,被原封不動地保存了下來。其他的墳墓因為規劃設計都被推倒重修,加上新增加的公募,全部建成了圍繞阿英婆墳墓靜卧肅立,做着日夜朝拜的模樣。遠在十五里路之外村子裏的所有墳墓也被挖開了,不分朝代歲月,不管是骸骨塵土,還是殘軀抬棺,都跋山涉水統一安置到了這個公墓區里,不管生前悲喜如何,恩怨怎樣,都在這裏聚首靜默,一起化了塵土。

阿英婆的死讓那一年的大旱蒙上了沉重的悲傷,而旱狗的出生,自然給全村帶來了難得的歡樂。生生死死本是人世常態,來來去去的,村裡沒有一年有過停歇,由於我們村子大,人口多,出生和離世的人每年都有不少。那一年,除了阿英婆去世外,還有五六個老人家也駕鶴西去。奇怪的是,那一年出生的人特別少,一年到頭,從前一年立春算起,到下一年立春為止,那一年全村出生的人少到就只有一個,就是旱狗。

這是特別具有紀念意義的一年,天空整整一年未下雨,大地乾旱了整整一年,所有的水庫、水潭、河道全部乾涸了,莊稼全部絕收,喝水要到十五里路外的盧鎮河去挑,想忘都忘不了這樣的年景。那一年的冬至,子時一刻為天地交泰之時,子時三刻,明林家傳出了嬰兒的啼哭聲,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大雨砸了下來,屋頂破瓦上漏下的冰冷雨水打濕了許多人溫暖的被窩,驚醒了許多人的美夢,但沒有人責怪這賊老天,每個人心裏都濕潤潤的,臉上還殘留着睡夢裏的微笑。剛出生的嬰兒,也像乾旱了一整年的大地,滿臉的鄒巴巴。就叫旱狗吧,明林大笑起來,名字不過是個代號,阿貓阿狗都行,正好紀念今年的乾旱,命賤名糙好養活。一個多月後,明林為旱狗舉辦了滿月酒,本來簡簡單單的一次酒宴,硬是弄成了全村最大的排場。乾旱了一年,大家嗓子裏都冒出火來了,加上整整一年全村就這一個嬰兒出生,大家都想來湊個熱鬧,喝杯水酒潤潤嗓子。

阿春婆不止一次地給我們這些小夥伴說起與旱狗有關的一切。酒宴剛剛剛開席,鵝毛般地大雪就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一直下到第二天下午,太陽才從雲層里探出腦袋瓜。參加酒席的人鬧哄哄的,看着屋外飄揚的雪花,連七八十歲的老人都年輕了一回,情不自禁地跑到屋外去抓上一把雪花,放在鼻子前使勁吮吸,滿臉都是笑。大家都說,好兆頭啊好兆頭,旱狗長大了一定大有出息,連老天爺都為我們送吉祥祝福來了。冬至正是黑夜走到了盡頭啊,乾旱也這這個時候停止,接下來滿滿的都是希望和幸福。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着,誇耀着,大口大口喝酒,祝福一聲高過一聲。旱狗的大名就是在滿月酒上定下來的,瑞雪紛飛一定大豐收,明家添丁必定大利四方。

小時候的旱狗瘦瘦弱弱的,或許是在娘肚子裏營養不足,一副黑不溜秋的模樣。還經常生病,在村裡赤腳醫生那裏看還沒有效果,非得到盧鎮醫院或縣裏的大醫院去看。果然是大利四方,明林不止一次在大家面前自我嘲笑說,唯獨沒利一利他這個做父親的。

歲月如輪滾滾向前,沒有誰抓得住光陰急速流逝的尾巴。明林在旱狗初中畢業那年去世了,此時的旱狗依舊是那瘦瘦弱弱的模樣,彷彿一陣風吹來就會把他吹走。旱狗的學習成績並不怎麼出眾,看不出他沐浴漫天甘露,腳踩祥瑞雪花而來的傳奇與特色,好像與其他孩相比,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旱狗也如他的小名一樣,一副憨憨的樣子,尤其是特別怕水,看見村裏的池塘、水坑什麼的都要繞着走,更別說去水庫和河邊了。旱鴨子不敢下河游泳,叫旱狗的也不敢去玩水,這真是奇了怪了,看來這小名、外號的可不能隨便亂叫。村裡人不無噓噓地調侃着。其實,旱狗沒有其他孩子的膽子大,也不是什麼壞事,怕水有什麼不好的,君子還遠離庖廚呢,怕水的人自然可以遠離田地,不用起早貪黑臉朝黃土背朝天,可以去大城市裏坐辦公室,輕輕鬆鬆掙錢,還受人尊敬呢,這也許才是旱狗命好的地方。村裡幾個據說懂得算命看相的老人,不止一次地在人群中指點評說。乖巧懂事,從沒有在村裡干過壞事,這是村裡人對旱狗一致的評價。除了這些,旱狗的心靈手巧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一張紙、一塊布,經他的手一擺弄,就可以變成各色各樣的花鳥蟲魚,活靈活現,栩栩如生,讓人嘆為觀止。

那個時候,在盧鎮讀普通高中的畢業生是不能直接參加全國高考的,不知道是為了提高考上大學的升學率,還是為了激發大家提前開展不放過每一分的競爭,我家鄉全縣的普通高中都要進行所謂的篩考,當然等到我有幸走進盧鎮高中的大門時,這所謂的篩考早就沉進了盧鎮邊上大河裏,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篩考,顧名思義,就是高三的學生考完畢業考試后,就可以畢業了,想要或者說有資格參加全國統一高考的學生,就要再參加一次各個學校自行組織的一次考試。達到學校設定的標準的,就留下來再強化複習兩三個月,去全國高考戰場上一展宏圖。沒有達到學校標準的,對不起,請捲鋪蓋走人,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用我們村裡老人的話來解釋,就特別的通俗易懂,不知道什麼叫篩考,總知道怎麼用風車車稻穀吧,秕谷被風車吹走,稻穀從漏斗流進籮筐里;挖沙淘金總知道吧,流水沖刷千萬遍,黃金自然要留下,泥沙能扔多遠就扔多遠。篩考,就是把稻穀和黃金留下,把秕谷和泥沙全部扔出校園,愛去哪去哪。那個時候的學生都乖巧聽話,學校怎麼說就怎麼做,根本不會質問憑什麼要篩一篩,是誰定的規矩,為什麼不能給大家統一上戰場公平決鬥的機會。

第一年,旱狗被篩成了曬穀場上被風吹走的一粒秕谷,第二年,被篩成了盧鎮河裏的一堆泥土。從小就有些木訥少言、靦腆羞澀的旱狗,終究是沒有勇氣去盧鎮讓老師上下顛簸再篩一次。我父親說,他曾再三勸說旱狗再去復讀一次,事不過三嘛,他的兩次篩考成績都不錯,只是離學校的標準差那麼一點點,根本不是實力的問題,是心態和臨場發揮的問題,怕什麼呢,盧鎮中學最多的還篩考了八年呢。只要下定決心,調整好心態,別說篩考,就是全國統一的正式考試,旱狗也能考上。父親的眼光是毒辣的,他勸說過的學生沒有一個沒有考上大學,我父親滿心希望旱狗能再努力一次,續寫我父親毒辣眼光的傳奇。

只是,旱狗一聲不吭地背着包袱回到了村裡,在家裏躺了兩天,又去他父親的墳頭上了一次香。我們村裏有個奇怪的傳統,不管是開心也好,苦痛也罷,或是下定了某個大決心,或是決定了某件事,或是發生了些意想不到的好事、歹事,只要覺得對自己、對家庭有着重大影響或意義,都總要到先人的墳墓前去祭拜一番,訴說幾句,然後才能毅然決然地行動下去。這大概就是陸遊說的,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村裡人自然沒有這麼遠大的家國情懷,不過是借這祭拜和訴說結開自己的心結,自我勸解安慰和尋找一個行動的支撐理由罷了。

又過了幾天,旱狗就跟着村裏的老木匠明經湖去了外省。學木工,或是學制衣,或是學泥工,這是那個時候是我們村初中、高中甚至小學落榜生的最普遍選擇。既然沒有讀書出去的能力和宿命,總要學一門手藝,自己養活自己,還要承擔起家庭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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