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四季如春（一）
汴州，時年昭寧六歲，千金萬七歲。
老皇帝一生最是愛出巡，這一次巡的是汴州，臨行前還帶走了一直鬧着要跟着的昭寧。
他們並未住在行宮，而是住進了汴州最有錢的商人，千老頭的家中。
老皇帝隱姓埋名，整日沉迷選妃，小昭寧便每日在千宅亂逛。
這一日，她剛逛到千宅的後門，正百無聊賴之際，突然聽見牆外傳來吵鬧聲。
有熱鬧不看不是人，小昭寧手腳並用爬上牆頭。
牆外站着一群剛放課的孩子，他們圍成一團，正肆意謾罵著中間那個小男孩。
“平日裏看到咱們就跟沒看見似的，怎麼，瞧不起咱們？”
“就是，別以為你爹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
小男孩一身錦衣華服，卻始終一言不發，任由他們謾罵。
這些大一點的孩子把他逼到牆角，剪破他的衣裳，又搜颳了他身上所有的銀票。
昭寧皺着眉頭看了好一會，才認得被欺負的孩子正是千伯伯的獨子千金萬。
小昭寧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轉，她伏下身子，故意大聲喊道，“千伯伯，你怎麼來了？”
外頭那些臭小子一聽是千萬銀，立刻哄地一下跑遠了。
小昭寧露出得意的笑容，重新從牆上探出頭，衝著還傻乎乎站在原地的千金萬喊了一聲，“千金萬！你怎麼不反抗呀？你打不過他們嗎？”
千金萬循着聲音抬頭，對上了一張肉嘟嘟的粉嫩小圓臉，和一雙彎彎的笑眼。
他一時竟有些羞赧，臉頰頓時變得通紅，支支吾吾道，“不、不是……反正今天不給銀子，明天他們還會來要的……”
“而且……而且我也習慣了……”
彼時南越還是重士輕商，若你是個舉子，哪怕再沒用，家裏再揭不開鍋，旁人也會尊重有加。
可若你是個經商的，哪怕你富可敵國，哪怕你為村莊修橋鋪路，甚至出錢建學堂，旁人背地裏也會啐你一口奸商，笑你是滿身的銅臭味。
千金萬如此忍耐，也是不願意為他老爹添麻煩。
小昭寧不知怎麼了，對這柔柔弱弱的小男娃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憐惜。
彼時的小昭寧被太子教得很好，還沒走上歪路，有着蓬勃的正義感。
第二日昭寧便以無聊為由，讓老皇帝也把她塞進了學堂。
到了學堂，昭寧才發現那些熊孩子可真是無時無刻不在欺負千金萬。
搶他的銀子，往他身上潑墨水，撕他的課業，上課時揪他的頭髮，踹他的墊子，甚至還抄他的課業，抄完之後竟還誣賴他抄襲。
更可惡的是，這一切明明那個夫子都看在眼裏，偏偏視若無睹，甚至還偏向那群熊孩子，動不動就會讓千金萬罰站。
六歲的昭寧在宮中嬌生慣養，橫行霸道，哪兒受得了這個窩囊氣。
當帶頭的那個熊孩子周子裏又當眾潑了千金萬的墨水，小昭寧“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劉夫子！”小昭寧氣得臉鼓鼓囊囊的，“你明明看到周子裏潑了千金萬的墨，怎麼都不管管？”
“是嗎？”劉夫子聲音冷漠，連眼皮都沒抬，“周子裏，不許調皮了。”
周子裏早就習慣劉夫子的偏袒，對着千金萬跟昭寧扮了一個大大的鬼臉。
小昭寧氣得小臉通紅，還要爭辯，卻被千金萬拉住了。
千金萬沖她搖搖頭，示意她別再說了，再說下去只會更慘。
果不其然，當天放課，劉夫子竟然以兩人課堂講話為由，讓兩人留下打掃學堂。
學堂里一片狼藉，小昭寧坐在位子上罵罵咧咧，小千金萬倒是熟門熟路地打掃了起來。
“他們這麼欺負你，你就不想想辦法嗎？”小昭寧抱着雙臂，很是不解，“打回去，罵回去，再不濟，換個學堂呀。”
千金萬沉默不語，直到掃完地才慢吞吞道，“其實，這學堂是我爹花銀子開的……”
“那劉夫子的月銀也是你爹給？”
千金萬點點頭。
“那他怎麼敢那麼對你！”
“我……我沒讓我爹說，所以他們都不知道這是我爹開的……”
小昭寧瞥他一眼，真是個傻子。
翌日一早，昭寧以學了一首新詩為由，熱情邀請老皇帝跟千老頭來學堂觀摩，還特地說明了要在上課時悄悄來。
這一來，就讓千老頭髮現了自家兒子被欺負的樣子，甚至那個劉夫子都不為所動。
千老頭哪兒看得了自家寶貝兒子受這個氣，當場亮出身份解僱了劉夫子。
劉夫子這才開始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千老頭，說自己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八個月孩子巴拉巴拉。
哀求了好一陣，見千老頭不為所動，又跳起來破口大罵，“一個奸商，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等我日後高中，定讓你們全家吃不了兜着走！”
老皇帝這才發現重士輕商竟助長了讀書人這般清高的氣焰。
後來老皇帝回宮，大舉改革，商人的地位在南越登時高了起來，當然這是后話了。
小昭寧憑自己的聰明才智解決了劉夫子，而對於剩下的那群熊孩子，她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只要他們怎麼對千金萬的，自己原樣奉還。
那群熊孩子想報復昭寧，也得掂量掂量一直跟着昭寧的小太監，看起來弱不經風的，可捏起小孩來可疼了。
久而久之，千金萬就成了昭寧的小尾巴，走到哪兒了，昭寧都能罩着他。
自然了，當人小弟的，第一條守則就是要為老大寫課業，小昭寧所有的課業他全包了。
為此千金萬還練出模仿筆跡的絕活來。
於千金萬而言，在那個夏天，突然出現在千府的昭寧，就好似自己灰暗的人生里，突然射進來的一道刺眼的陽光。
對，是刺眼，這道陽光不由分說，不講道理，驕橫跋扈地闖進了他的世界，在他的心中生根發芽，從此再也不曾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