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路楠有時候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所有事情剛剛發生的那一天。許思文從樓上墜樓,她被人當頭當臉扇了一耳光,哥哥問她出了什麼事,母親責備她什麼都做不好。

她呢?她躺在床上,熬出黑眼圈,在夢裏一次又一次與許思文的手臂錯過。

但一切又已經變得完全不一樣。她沒有失眠很久,沒有哭,沒有在床上呆坐,並且不敢回憶。一切正好相反,她只失眠了一夜,因為宋滄一直不停打來電話,發來信息。路楠坐在陽台上喝冰啤酒,桌上的手機不停響鈴、震動,直到沒電關機。

她猜測宋滄可能會過來找她。如果他來,她願意給他一個解釋清楚一切的機會。

但宋滄始終沒有敲響她的門。

酒喝多了,不停地上廁所。路楠在鏡子裏看見自己紅紅的眼睛,仔細一看,是熬夜生出的紅血絲。她躺回床上,看見宋滄不久前給她新掛上的、適合夏天的淺藍色窗帘在晨風裏晃動。

她跳下床,狠狠扯下窗帘,連帶着窗帘鉤子也嘩啦崩潰落地。那兩張布輕飄飄地蓋在她身上,她蹲着把摔壞的鉤子拾掇到一起,恍惚中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所有發生的事情都像一場大夢,異常荒唐。她終於失去了堅持的力氣,蓋着窗帘爬上床,閉目睡去。

路皓然聯繫她,原來周喜英今年的生日不打算邀請親戚朋友吃喝,決定在家裏簡單操持一頓就行。

路楠有點兒愧疚:她把這件事徹底忘到了腦後,竟然一點兒沒想起來。

路皓然吞吞吐吐,想讓路楠幫忙,再緩和一些周喜英和自己女友的關係。路楠不認為自己有左右周喜英決定的能力,路皓然卻十分堅決:“她最近總念叨你。”

母親病癒后不敢再隨便生氣,彷彿一場病足以讓她看開一切,放寬心懷。路楠回家時見到周喜英在桌上鋪了好大一張宣紙,正在抄佛經。她以前信過佛,後來又信過耶穌,不過妹妹走之後,對這幾位全能上帝的信仰立刻崩潰,連一點兒渣也沒在家裏留下過。

周喜英倒不是重新信起了佛。“抄這個,心靜。”她說,“順便還可以練字。”

她年輕時寫得一手好字,年長了功力也不見衰退,蠅頭小楷十分娟秀流麗,路楠誇了幾句。

周喜英立刻很震驚看她。母女倆對上眼光,又各自很快別過頭,有些尷尬。

勸阻了想下廚的周喜英,路楠做了幾道菜和一盆湯,把一頓晚飯張羅得有模有樣。

她的殷勤終於引起周喜英的懷疑:“你幫你大哥勸我?”

路楠正給她舀飯,笑道:“我就不能單純孝敬孝敬你?”

周喜英嗤之以鼻,但那嗤笑才噴出一半,她立刻想起和唯一的女兒之間正維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迅速把剩下半截笑聲吞回腹中。難得見她在自己面前收勢,路楠給她夾菜、舀湯,既然已經被識破,那就乾脆更殷勤一些。

“……你,見過那個女人?”周喜英猶豫着問。

“見過好幾次了。”路楠說,“去吃飯,還有去她家玩兒。”

她聊起路皓然的女友和她的女兒。女人結婚早,離異也早,拼盡全力爭取了撫養權,女兒性格隨她,開朗活潑得讓路楠自愧不如。她以前想像過自己的嫂子會是什麼樣,也配合路皓然的各位女友設想過以後的生活,甚至試圖讓沈榕榕和路皓然發展關係,但誰都不及現在這個。路楠第一次和她接觸,立刻就明白路皓然為什麼會喜歡她。

路楠沒有的東西,路皓然在過去的二十幾年裏,也沒有從父母身上得到過。他們有同樣的缺失,所以會被同樣的靈魂吸引。

恰在此時,周喜英開口問:“我聽你大哥說,你有男朋友了?”

“太快了?”路楠笑道。她說完微微一怔:用問題回答問題,這是宋滄的習慣。

“什麼樣的人?”周喜英不能確信,“比梁曉昌好?”

“那當然,好太多了。”路楠說。她講得流利、迅速,末了卻主動補上一句:“但他騙我。”

面對周喜英,她終於敢說出這個存在但無法被唇齒傾吐的事實。只這一句話就夠了,委屈和不解被她狠狠壓在心底,但逃避不能令它們平息,在母親面前,在她一直熟悉和生活的空間裏,它們更瘋狂、更迅速地席捲了她的情緒。路楠掩着眼睛流淚了。

她斷斷續續地說,前言不搭后語,一會兒是故我堂的小貓,一會兒是音樂節,一會兒是宋滄會喊她“路桐”,一會兒又是他也曾竭盡全力地為路楠和許思文追查過真相。他的好和壞,是不同顏色的染料,全都撲在名為“宋滄”的人偶身上。

周喜英其實沒怎麼聽明白。路楠鼻音好重,哭起來像個小孩。她放下碗筷,扯了紙巾遞過去,路楠抓着在臉上胡亂一擦。

“我沒有傷心,我不是傷心……我就是不明白……”她哽咽着,又不敢抬頭看周喜英,生怕從她臉上看到以往熟悉的表情:嫌棄,憎厭。因為哭泣的、令人頭疼的“路楠”不是周喜英認可的那個女兒。她多麼難堪,沒法經營好自己的感情和生活,在母親面前始終擺脫不了狼狽的印象。

正擤着鼻涕,她被人小心翼翼地抱住了。

周喜英走到她身邊,暌違很久的擁抱,像年輕的母親擁抱年幼的孩子,用輕撫頭髮的方式,撫平孩子在家外面遭受的委屈和痛苦。

“他騙你,就是他不好。”周喜英也拙於安慰。她其實已經忘了怎麼跟自己的孩子相處,但在哭得一塌糊塗的女兒面前,有一句話莫名其妙地蹦到了嘴邊:“桐桐,媽媽沒照顧好你。”

路楠怔住了:“嗯?”

一個她被周喜英這出乎意料的話嚇住了,回不過神,另一個她扁了嘴巴,眼淚愈發不受控制。路楠甚至說不出一句話,她的喉嚨疼得厲害,所有聲音通過口腔和鼻腔發出來,都成了眼淚的輔音。

路皓然回到家裏時,看到的是獨自看電視的周喜英,和在廚房裏洗碗的路楠。他鑽進廚房戳戳路楠手臂,等路楠回頭時吃了一驚:“你怎麼了?”

路楠剛剛哭得狠了,眼睛鼻子都紅腫。路皓然眉頭緊擰:“她又罵你?”

“沒有。”路楠答,“我想到一些不開心的事兒,就哭了。”

路皓然揉她頭髮,很快又問:“你說了嗎?她態度呢?”

路楠:“……忘了。”

路皓然着急:“這怎麼能忘呢?你,你今天回來不就為了幫我嗎?下周末就是吃飯的日子,多少人總得定下來。”

路楠:“要不就我們三個,要不你再帶兩個,總共五個人,多加兩雙碗筷的事。”

見她說一句話就吸一次鼻子,路皓然搶過她的手套和抹布:“我來洗,你快出去,再跟媽媽聊聊。記住我叮囑你的!好好講,不要吵……你幹什麼?!”

路楠把臉貼在路皓然背上蹭了蹭。她的哥哥肩膀寬闊,身材高大,路楠現在才意識到,他的反叛遠比自己早得多。

“我去了。”路楠說。

路皓然先是懇求:“拜託你了,我的愛情和婚姻,成敗在此一宴。”講完又威脅,“你要是無法完成這個任務,罰你給我洗三年襯衫!”

把任務交給了路楠,路皓然卻總是不能放心。他時不時探頭去看,客廳里很靜,偶爾有一兩句說話聲,都只是閑聊。周喜英和路楠之間的氣氛古怪得讓路皓然無法讀懂,有什麼似乎正在化解,但經年累月的沉痾,需要漫長的時間才能消融。

三人確定了家宴的時間,兄妹倆和母親辭別時,周喜英看路皓然:“帶來看看吧。”

路皓然眉毛一挑。

“我還沒有接受!”周喜英又說。

路皓然不停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送路楠回家路上,路皓然聯繫女友,讓她調整安排,到時候把孩子也帶來一起熱鬧熱鬧。兩人隔着手機說笑,路楠很少見大哥這麼開心,那笑聲有點刺耳,又有點兒讓人羨慕。

“把你男朋友也叫上啊。”掛了電話,路皓然說。

“分了。”路楠言簡意賅。

路皓然愣得忘了啟動車子:“才多久啊?又分了?為什麼?”

路楠不想把已經跟周喜英說過一次的事兒又複述,潦草答:“合不來。”

“分了我……我昨天怎麼沒聽見他說?”路皓然茫然道。

“什麼?”路楠一下坐直,安全帶勒得她胸口很疼,“你昨天見過宋滄?”

“我班上有個學生腎結石,大晚上的疼得嗷嗷叫,我連夜把人送到醫院看急診。那個男的……叫什麼?”

“宋滄!”

“啊,宋滄,他當時正好從醫院裏出來。他倒是認得出我,還跟我說了幾句話。”

路楠心想,他當然認得出你,我的幾本相冊都快被他翻爛了。

“人還挺好的,熱情,還幫我推輪椅把學生送到急診室。”路皓然回憶,“也對啊,我提起你的時候,他沒怎麼搭理我。”

路楠還以為宋滄出事,為自己一瞬間的焦急暗唾,慢慢坐好。

“我走的時候在停車場又看見他了,他正從外頭趕回醫院。”路皓然啟動車子問,“是有什麼親戚住院嗎?他說昏迷幾個月了,昨天剛醒。”

安全帶又一次把路楠胸口勒疼。她抓住路皓然的手:“誰?誰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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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絨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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