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許思文墜樓的前一天晚上,路楠有過預感。
養在窗檯的一盆竹芋被春風打翻,從三樓直直落到樓底。幸好沒砸中人。這竹芋大名“黑背天鵝絨”,葉片無數細毛,摸起來像一匹絨布。花店的人說:這是很好的植物。
一盆很好的植物,死在很好的春風裏。
路楠後來回想,總覺得那是黑背天鵝絨給她的提醒。她只知道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可能會發生,但解讀不出更多信息,所以在許思文沖向窗檯的時候,她沒來得及拉住。
十七歲的少女,頭髮還未被曬得褪色,貓一樣的眼睛。路楠沒教過許思文,也不知道那天許思文為什麼到她的辦公室,更不曉得許思文為什麼會從她辦公室的窗口跳下去。
辦公室也在三樓,許思文先摔在樟樹枝椏上,最後跌到柔軟草坪。這個珍貴的緩衝保住了她的命。
人體跌落的巨響讓整棟樓騷動,學生們從窗口探出頭,尖叫聲像浪潮一波緊接一波。
警察和醫生很快趕到,在現場拉起警戒線。路楠站在樟樹樹蔭里,無法準確回答別人的提問。她看見擔架上的女孩軟軟垂落的手。那隻手她方才分明還握過。
年輕的警察語氣冷酷嚴厲,打量路楠像打量一個極惡罪人。路楠被無數目光洗禮,直到有人撲上來給她一巴掌。
許思文的父母來了,父親魁梧壯實,一巴掌把路楠摜倒。現場再次混亂,老師攙着路楠往辦公樓里走,哭聲和叫罵緊追不捨。
路楠的半張臉腫起來,她在辦公室里呆坐,被輪番提問。反反覆復,她只說一件事:我什麼都不知道。
這是一所培訓學校,名叫“樂島”,學生不少。路楠教的是舞蹈班,學生全是學齡前兒童,許思文上的是美術高考班,兩人從無任何關聯。路楠之所以知道許思文,是許思文在全國比賽里拿了獎,老師與她的合影在學校展示牆上掛了很久。
許思文個子高,表情文靜,不苟言笑的臉。獲獎的畫上是一片盛燃火焰與火焰中心靜立的少女,鮮艷的紅與鮮艷的藍,作品至今還在市美術館裏陳列着。
學生疏散,學校封鎖。主任把路楠送回家,叮囑她先休息。路楠心裏清楚,她可能要失去這份工作了。
在家躺了三天,路楠接到學校的電話。
主任告訴她,許思文的家裏人昨晚終於撤離校門,留下一地紙錢、花圈殘屑,錄了“殺人償命”聲音的錄音機也帶走了。路楠猛地坐起來,手和肩膀都發僵,卻不敢動,生怕聽漏什麼重要的話:“查清楚了是嗎?”
但主任答不上來,沒有結論之前警方不會透露調查進展。路楠的肩膀垮了,她說起自己的工作,兩個班的學生還沒招滿,下個月組織學生練節目參加比賽,新的編舞老師還沒來,有個特別出色的孩子可以直接去中級班,等等等等。她盡量有條有理,主任卻支支吾吾。
路楠便懂了他沒說出來的話。她想盡量保持禮貌,但開口時聲音哽咽:“主任,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壓根不認識許思文……”
主任還踟躕着,路楠是他招進來的:“再等等吧,啊。都還沒有結論。”
“我想去看看許思文。”路楠說,“畢竟我當時在場,可是我沒能……”
“別去,千萬別去。”主任肯定地說,“她的父母現在還沒有冷靜,你去了只會讓情況變得更加複雜。領導已經去慰問過了,你別添亂,再歇兩天吧。”
出事之後到現在,路楠沒出過門。第一天徹夜不眠,擔心許思文情況;第二天終於睡了過去,她在噩夢中一次次錯過抓緊許思文的機會;今天第三天,鏡中是一個黑眼圈深重的鬼。
事情有了和緩的可能,路楠勉強打起精神。她要補充新鮮食物,要透氣,於是滿屋子地找出門理由,最後選中兩本圖書館的借書。借期已經過了兩周,她必須還書。
這不成理由的理由讓路楠得到解放。她開始洗漱打扮,儘力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些。染過的頭髮褪色了,黑色髮根推動酒紅色長發,梳來梳去都沒什麼精神。她有一雙圓而亮的眼睛,此時連眼睛也是疲憊的,三天像過了三年。
小區里也起過糾紛,許思文的家裏人找到這裏,吵着嚷着要進來,找路楠討說法。小區保安難得盡職,攔了又攔,小區外自然也鋪滿紙錢花圈,“殺人償命”的聲音響了兩天兩夜。
一切都被清走了。原因都在早上接到的那個電話里:“學校賠了三十萬。”
保安認得她,開口招呼:“路老師。”
路楠壓低帽檐拉好口罩,匆匆走過。
樹影潑灑在路面,漏下反着光的斑駁。她走到街角,看着春天過分明凈的天空發獃。新鮮空氣很好,新鮮的風也很好。厄運莫名降臨到她身上,她發現自己竟然找不到可以詰問的對象。這時斜刺里忽然竄出一個人,猛地扯下她的口罩。
“果然是你!”婦人尖叫着揮舞雙手抓撓過來,“你這個殺人犯……”
路楠吃驚躲開。婦人抓撓不中,甩起手裏的膠袋往路楠腦袋上砸。路人不知發生什麼事,半興奮半好奇地圍觀。婦人聲音愈發尖利,刺得路楠耳朵好疼。她忽然之間憤怒起來,猛地抓牢婦人手腕大吼:“夠了!”
婦人眼睛發紅,立刻流下淚來:“人模人樣,心卻是黑的!害了我女兒不止,還想打我?”
路楠心口一跳:事件發生當日她根本沒看清楚許思文父母的模樣。趁她發愣,婦人往她臉上吐了口口水。
路楠:“……”
她死死地、狠狠地咬着后槽牙。圍觀的路人紛紛舉起手機拍攝,對一樁突然發生的慘事,人們已經習慣了通過手機攝像頭而不是自己的眼睛來觀看。
婦人抓撓得愈發厲害,揪緊路楠耳朵,力氣大得幾乎要撕掉那片軟骨和皮肉。路楠側身用手肘去頂她。婦人仰面倒下,一時起不來,哭得更大聲。路楠連退幾步,路人們手機舉得好高,彷彿幾十隻眼睛直勾勾照着她。她這時才想起臉上已經沒有口罩,忙捂着臉從人群中突圍。
不敢再往人群里去,路楠鑽進藥店。耳朵沒受傷,但被扯紅了,臉上幾道刮痕,被指甲撓的。店員一眼眼看她,很克制又忍不住好奇。收銀台後的櫥窗擦得透亮,路楠在上面看到一個頭髮凌亂的狼狽女人,妝花了,臉上傷痕猩紅。
路楠懷疑眼前的年輕姑娘正在腦補自己被男人家暴的離奇劇情。她抓起酒精和棉簽就走,在地鐵站衛生間的鏡子前給自己消毒,再重新戴上口罩。粗糙的布料摩擦傷處,癢且疼,路楠閉目忍耐。
到了圖書館才發現根本沒有帶書。她那鼓得太足的勇氣在這一刻終於用盡,轉頭到街角便利店買了幾罐啤酒,直奔縈江。
縈江是穿過這座繁華城市的大河,從西北往東南,匯入大海。夜晚江邊景色很好,無人機排成的燈幕在黑暗夜空裏閃動,是一個MARRYME。人們鼓掌、歡呼,播放快樂的歌曲,情侶在玫瑰花瓣鋪成的軟毯上緊緊擁吻。路楠只覺得嘈雜。她往更安靜的地方走去。
酒喝得很快,手裏最後只剩一罐。但寄望酒精讓自己輕鬆顯然是失敗的。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快樂。她討厭縈江,討厭無人機,也討厭太紅的玫瑰和太開心的笑臉。
江邊有個小孩喝完牛奶,抬手要往水裏扔奶盒。
“喂!”路楠很兇地喝止,自己也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她極少這樣惡劣地跟別人說話。小時候她每每發脾氣,母親就會立刻喝止:路楠是乖孩子,不凶人。天長日久,她學會了“溫柔”。
小孩僵住,回頭看她。路楠儘力溫柔,但語氣還是兇巴巴的,笑容也扭得猙獰:“不可以哦。”這太彆扭了,酒精令她生出新的勇氣,她乾脆順着心意惡劣起來,“小混蛋,你要是扔它,我就扔你。”
小孩被她嚇跑,路楠一番呲牙咧嘴,臉上又疼了起來。冰啤酒的冷氣已經全都跑光,入口的酒液酸澀,她哇一聲吐出來,嚇得周圍散步遛狗的人紛紛躲開。
自己現在像一個醉鬼。路楠看着已經黑透了的天,撲在欄杆上笑。
江風送來一兩聲細弱的貓叫,路楠捏着嗓子跟那聲音學叫,“喵嗷嗚……”
聲音是從江岸下面傳來的。
縈江江岸兩側立着石頭欄杆,不讓人隨意走下河灘。路楠趴在欄杆上眯起眼睛:河灘邊蹲着只貓。
貓脖子上繫着繩子,繩子淹沒在水中,似乎被石頭壓住。不知是壞心腸的什麼人把它困在這裏,小貓渾身被打濕,冷得直發抖。
路楠晃了晃腦袋。她認為自己沒喝醉,接下來做的事情完全是出於自主意識,並且一定不會有問題。
翻身騎上欄杆的時候,她恍惚間有種騎馬的錯覺。視線高出周圍一大截,整個人搖搖晃晃的,夜風把她的醉醺醺的臉吹得涼透。她仰頭衝天空笑一聲,四肢百骸都充滿了勇氣,果斷用手機電筒照亮河灘,試圖尋找一條安全的路徑接近小貓。
有人敲了敲欄杆。
路楠頭也不回。她沒心思搭理別人。
“喂。”那人說話了。
一個挺高的男人,背對光線,看不清臉,只瞧見一頭微卷的半長的頭髮,在腦後扎了短短一把。
路楠不吭聲,右腿也跨過欄杆。她坐在石欄杆上,遠遠看小貓,嘴裏“喵喵”幾聲,希望小貓能聽懂自己說的話。
“想自殺嗎?”男人問。
路楠:“……”
她的情緒本來就像在波濤上行船一般不穩定,忽然間被這句問話激怒。她才二十多歲,正是好年華,就算遇到無妄之災……就算不如意,她看上去像是想死的人么?她撥開擋眼睛的頭髮,重重瞪那陌生男人,試圖以眼神將他嚇退。
“想的話,”男人笑着,“我可以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