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村:
這個世界滿是光明,還有數不清的樂趣潛藏在無數角落,等待着自己去發掘。
——13歲的少年幸村精市產生了這樣的認知。實際上,他的個性中並不存在過度樂天的部分。
從小到大,從未留下過苦悶的回憶。
家人之間親密無間,與鄰人、同學彼此往來友善。
不論說什麼做什麼都能受到誇讚,長輩一看到他就笑得合不攏嘴,同齡人仰慕他,就連最傲氣的前輩都對他心服口服。
想要的東西都可以得到,想做的事只要付出一定程度的努力都能做到最好。就連困擾着絕大部分人的課業也能輕鬆應對。
他興趣廣泛,閑暇時間從不會讓自己無事可做。
他熱愛網球,沉迷於證明自身、碾壓對手帶來的快|感;
他醉心園藝,很喜歡擁有生命的花花草草在自己的照養下變得生機勃勃的模樣;
他喜愛畫畫,享受着將眼中的世界描繪在畫紙上的感覺,這個過程總能為他抹去所有疲憊。
網球方面,他在全日|本的同齡人中已經遇不到互有來回的敵手。園藝方面,他已經可以根據自身經驗糾正相關書籍上的錯漏。
只有繪畫方面碰到了瓶頸。
十三年以來備受稱讚與艷羨的人生,按理來說應該是完滿的,近來他卻開始意識到某種神秘的空缺。
他由着靈感,用手中的畫筆在黑暗中摸索,最近似乎隱隱觸碰到了某種邊界……
三個月前的某天,某座深山別墅的畫室中,幸村略帶苦悶地放下畫筆,為難地面對着面前的畫架。
他試着描繪希臘神話中大熊座的故事:
從前有位名叫卡利斯托的女獵人,她是狩獵女神麾下最英勇、最美麗的獵手。
卡利斯托的美貌引起神王宙斯的垂涎,宙斯幻化為她最敬慕的狩獵女神去接近她。等卡利斯托察覺不對已經來不及逃跑,宙斯強|暴了她,並害她懷孕。
不知緣由的狩獵女神誤會了卡利斯托,與卡利斯托昔日的同伴們一同唾棄她、驅逐她。她身心受創,顛沛流離,不久生下了兒子阿卡斯。
宙斯的妻子赫拉知道了這件事,竟將滿腔怒火傾瀉在無辜的卡利斯託身上。她將卡利斯托變成了猙獰的巨熊,讓這位昔日女獵人日日夜夜遭受獵人的追逐。
宙斯心中不忍,將這對悲慘的母子提升到夜空中,化作大熊座與小熊座。赫拉不肯善罷甘休,也將獵戶與獵犬升為星座,永生永世地追逐卡利斯托母子。
幸村所畫正是卡利斯托被赫拉變成大熊的瞬間——
女子美麗的身軀已經有一半變成了野獸,她跪倒在地,拚命向神后伸出雙臂,乞求她的饒恕。
這該是多麼悲哀的一刻,然而他的畫卻毫無神韻可言。
幸村的風景和實物都畫得不錯,人物畫雖然受到外行人同樣程度的稱讚,在他本人看來卻是十足的災難現場。至今為止沒有哪怕一幅讓自己滿意過。
他畫筆下的人物有形無神,活人和死物沒什麼區別。
一位白髮蒼蒼,精神矍鑠的老人走近。
“畫得怎麼樣,精市?”
“似乎很糟糕……”
老人名叫荻野九十九,是日|本大正時期以來少數幾個叫得出名字的畫家。這座別墅建在遠離喧囂的深山之中,一年四季蔥翠環繞,幽靜怡人,正是荻野的工作室。
因為某些複雜但不重要的因緣,幸村在國小五年級那會成為了他的唯一門生。
“哦……”荻野眯着眼睛打量得意門生的人物畫。
“呃……”荻野的表情彷彿含着一顆酸梅。
幸村可惜地感嘆:
“我的人物畫果然沒有活人的感覺啊。”
“不用急,精市,你差的是一個契機。某時某刻在你身上發生了某件事,你就突然開竅了也說不定。別再愁眉苦臉地對着畫架了,過來看看老師珍藏的相簿。”
生命中掀起驚濤駭浪某些時刻,總是來得那麼悄無聲息。
與照片中的女孩對上目光的剎那,他所感受到的震撼不亞於心口突然被捅了一刀。
他陷落在一種鋪天蓋的感覺中,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更無法挪開目光。
說不清到底是冷還是熱,他微微發顫,渾身上下有如針刺。他突然有一種預感: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一刻的感受了。
他該如何描述那張面孔上的神情?
在荻野老師訝異的目光下,幸村一言不發回到畫室,一口氣完成了先前的畫作。
模糊不清的意識中,只有那位陌生少女的面容清晰地烙印在腦海里。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內心深處爆發開來的洪流衝擊着整個身心。
直到落下最後一筆,意識世界的風暴才平息下來。細細打量面前畫作,他不禁後背發寒——
這幅畫是有生命的活物。
卡利斯托跪伏在地,向滿面嫉恨之色的赫拉伸出獸化了一半的柔白雙臂。順着那猙獰的野獸皮毛看向她的面容……悲鳴彷彿在耳邊迴響,栩栩如生的淚眼彷彿下一秒便要向他望過來。
可再看第二眼,幸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了臉頰火燒火燎的感覺。
滿面哀戚的卡利斯托,竟有着一張與照片上的少女一模一樣的面孔。
他終於觸到了苦尋不得的某種邊界。
邊界外陽光燦爛,春日晴好。
邊界內如同未知的深淵,漆黑、荒蕪、神秘,儘是可怖而誘人的未知。
還從未與她見過面,但他確信只要她出現在視野中便能認出她來。
還從未與她說過話,但她似乎在過去的幾千個日夜向他傾訴了許多許多。
多虧她給予的恩惠,幸村終於畫出了迄今為止第一副讓自己滿意的人物畫——雖然她本人毫不知情。
再過不久便是國中第二年的全國網球大賽,偏偏在這種時候陷入繪畫瓶頸,攪得他心神不寧。
抱着儘快突破瓶頸,全身心投入訓練的期望,他才會分出寶貴的時間來荻野老師的畫室求學。結果瓶頸是突破了,他卻陷入了更大的混亂當中。
她叫什麼名字,是怎樣長大的,都經歷過什麼呢?
她會用什麼樣的聲音和語調說話?她都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她平時都如何思考?
她自從拍下那張照片以來,有沒有開心一點?
她現在在哪裏,在做什麼呢?
幸村根本不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他似乎被那張不可思議的照片魘住了,又或許那少女是傳說中的精靈或者聖靈,身上具有特別的魔力。
一種高於情感的沖|動,一種高於理智的預感推動着他,讓他去往少女所在的地方。
他必須去見她。
荻野老師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所以,你想暫時保管這張照片?”
“是。”
“你還要我告訴你這個女孩子的姓名和地址?”
“是。”
“你找到她了打算做什麼?”
“只是遠遠看她一眼,就一眼,不會給她增添困擾的。”
荻野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他知道幸村是個好孩子,溫柔懂禮有分寸,想來也沒什麼關係吧。
“她是我好友武田的孫女,前幾年和他們夫婦一起住在里見村,照片就是那時候拍的。武田寄這張照片給我,是向我炫耀他的孫女有多可愛呢。”
“前幾年?”
“啊,後來他們夫婦先後去世,我在武田的葬禮上見過她一面。武田的妻子說,要是她也不在了,這孩子就會回藤澤和雙親一起住。她在這邊的學校好像是海常學園,至於名字……”
荻野蹙眉回憶。
“讀法是AkenoAya,大概是‘明野綾’吧?”
於是,便有了幸村靜坐在海常學園的學生最常光顧的冷飲店的那一幕。
只遠遠看她一眼,就一眼——他這麼對荻野說。然後一次再一次,看了一眼又一眼。不過,他不認為有對老師撒謊。
畢竟在真的見到她之前,他的的確確什麼也沒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