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特麗莎和森珀周圍的空氣略微扭曲。橘子大小的隔音裝置正在忠實的工作。
森珀眼睛溜圓,胸口因兀自氣呼呼的。
“別生氣了,小鹿。”
特麗莎安撫的笑了下,“他碰掉了你的帽子是嗎?”
“他請我和你道歉。他說他很抱歉,他不是故意的,他是着急撿藥瓶才不小心碰掉了你的帽子。”
少年的眼睛裏似乎在冒火,語速飛快的大聲強調道:“他撒謊!他肯定是故意的!”
旅館的隔音一般,正常說話還好,屋外只能勉強聽到模糊的音節,可是像森珀這樣的音量,別說門外,恐怕樓下都能聽到。
還好她早有準備安置了隔音器。
特麗莎沒有就這個問題和他爭執,她無奈的聳了聳肩,“好吧。他要我轉達的歉意我帶到了,要不要原諒他你可以自己決定。”
森珀抱臂,頭搖成了撥浪鼓,顯然一副拒絕接受的模樣。
特麗莎抿抿唇,端正了神色。
“他是我從那家拍賣場救出來的。”特麗莎若有所指。
聽到這個,森珀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剛才還氣鼓鼓的少年眉眼低垂,肩膀都塌了下來。抱在胸前的雙臂也壓在了桌子上,整個人肉眼可見的低落。
他勉強笑了笑,抬頭對特麗莎道:“沒找到是嗎?沒事的,我們繼續找就好了,總會找到的。”
特麗莎舌尖頂了頂牙關,拇指的指甲在指尖留下一道月牙,那個從拍賣場帶出來的木匣似乎重得她抬不起手臂。
氣氛因特麗莎的沉默而變得凝重。
少年放輕了呼吸,卻不敢出聲詢問,生怕問出自己無法承受的結果。
紅髮的武者垂了眸子,復抬頭望向少年,語氣沉沉,“節哀。”
她將木匣放在桌上,推向少年。木匣與桌面擦出沙沙聲,少年的眼眶忽的紅了。
他起身一把奪過木匣,刷的打開。
大顆大顆的淚珠噴涌而出,獸人少年失態的抱着木匣嚎啕大哭。
好像有團棉花堵在鼻腔,壓得特麗莎也沉甸甸的。
她想說些什麼,卻深覺此刻語言無力,始終無法開口。
特麗莎不是家中獨女,她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特麗莎和他們感情很好,妹妹尤甚。
而她的妹妹就是一個女巫。
在展廊看到那雙女巫的手時,她很容易就想到妹妹對着她笑時,唇角勾起的弧度。
若是那雙手是妹妹的……
光是想想,她內心湧起的憤怒與悲痛便無法消解,於是,她當時幾乎是失控般的毀了那裏。
特麗莎攥緊了拳頭。
這樣的事情她只是想想就無法接受,更何況是如今正抱着至親頭顱的森珀?
“不……不是……”森珀哭噎着說。
“這不是我弟弟!”
聞言,特麗莎猛地抬頭。
森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特麗莎拿起水壺倒了杯水遞到他面前,又上前拍拍他的後背幫他順氣。
“什麼不是你弟弟?”
森珀哽咽着解釋,“這個不是我弟弟,但這對鹿角是我的!”
和先前那些殘忍的陳列一樣,面前這顆頭顱也是縫合的產物。只是縫合的痕迹掩埋在半長的髮絲之下,不撥開是看不到的。
“他,他才八歲,角長不到這麼大的。”
森珀拿手在角那裏比劃。
木匣中失去了生命的人類男孩同樣可憐,但森珀如今卻卑劣的、由衷的慶幸懷中抱着的不是至親的頭顱。
沒關係的。
暫時找不到也沒關係。
只要不是死訊,找不到也沒關係的。
只要他活着,他總能找到他的。
森珀抱着木匣又哭了會兒,隨後抽出骨匕,小心的將自己的鹿角割下,合上木匣,將木匣推還給特麗莎。
特麗莎將木匣收起,對情緒逐漸穩定的森珀道:“我打算先不離開利茲城。”
“我會繼續幫你找你弟弟的。”
特麗莎拍拍森珀的肩膀道:“一會兒吃了東西就休息吧,今夜不會來人了。”
人類與其他八種族的和平約定由來已久,雖然種族之間的摩擦並不少見,但大規模的衝突已是許多年沒有了。
像這樣的惡性.事件傳揚出去,想必會招致報復。
四年前曾有領主偷偷獵龍,沒過多久就招致反擊。整個領主府被龍炎燒成灰燼不說,接下了獵龍任務的傭兵團也全部被殺,甚至從中幫助接洽的冒險者公會也染了紅。
那些展廊里的藏品……別的不說,那雙女巫的手就足夠棘手。
女巫雖不聚居,但他們與人類聯繫緊密,不少女巫就混居在各城鎮中。只要有一個女巫得知這個消息,很快絕大部分女巫都會知道。
而女巫是擅於製藥的種族,若是觸怒了她們,讓人生不如死對她們來說簡直易如反掌。
那家名為西蒙的拍賣場只是一個小型的拍賣場。
他們承擔不起這樣的後果。
這也是他們一開始就沒有大張旗鼓的追殺自己的原因。
他們並不想把這些腐爛的東西放到太陽之下。
只是,森珀的弟弟沒有在那家拍賣場找到。
特麗莎擔心那裏只是售賣那種畸形怪物的一個點。
她隱約覺得暗地裏這樣的膿包應該還有。
就是摸不清背後的黑手到底有多大。
若是小,拍賣場裏的敵人都死透了,唯一可以留些痕迹的是他們身上的傷口。可重劍傷了的人都已燒成灰,門口那些屍體上的痕迹都是細劍,與她常用的重劍不符。
且出門前她用了魔葯改變身形和聲音,加上這場及時的大雨沖刷了痕迹……
一時半會兒應當找不到她。
若是大,她這樣囂張的砸場,他們反倒會懷疑她的來頭,應當謹慎收手。若是他們不收手……
那反倒是特麗莎更想看到的結果。
若他們被她激怒,想要暗中追查她的下落,也當先查各傳送點,再查出城的情況,說不定還會派人去追。
他們動作越大,她越好順藤摸瓜。
是的。從救出海妖那刻起,她就沒打算立馬走。
一方面確實不安全,另一方面不光異族,那些受害的人類也同樣無辜。
她根本沒打算袖手旁觀。
救一個人只是一時的,她要將那隻手連根拔起,斬草除根!
但不管怎麼說,今夜當是無虞。
也不知道旅館的老闆是不是察覺到什麼,剛才下樓打水的時候,老闆和她說近日有親戚要來,希望她能另找住處。
特麗莎也覺得自己該另尋住處了。
這間旅館來來往往的住客很雜,樓下那兩間大通鋪很少會空。
加上這裏隔音不好,房間也逼仄,她帶着一個半大的獸人少年,一個需要水下空間生存的海妖,確實太束手束腳了。
特麗莎思索着下一步行動,打算暫時結束這次和森珀的談話。
正要收回隔音器的時候,森珀按住了她的手。
“那個海妖不是好人。你要離他遠一點。”森珀認真道。
特麗莎眨眨眼。
“你信我!”森珀有些急,聲音大起來的同時語速也快了,“你不知道海妖是什麼種族嗎?”
“他們很危險!他會誘惑你,利用你,傷害你!他們是慾望的化身,是黑暗的代言!”
“他們由黑暗神一手創造,沒有道德也完全沒有底線,他們是最無恥的種族!”
抱有和森珀同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特麗莎也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想。
海妖一族人身魚尾,常年生活在深海里。是唯一能生活在海里的智慧種族,因此他們很少與其他種族來往。
唯一的機會來自於海妖虛無縹緲的“愛情”。
只要海妖愛上其他種族,就會化出與愛人相同的半身。
魚尾化作雙腿,海妖才得以從深海走上陸地。
只是,他們對愛人格外“忠貞”。為了取悅愛人,他們不惜一切。
而外界對海妖的認知也由此開始。
他們天生擁有完美的外表、聰明的頭腦、可以迷惑人心甚至操縱其他生物的歌喉和一副生來善戰的身軀。
偏他們對愛人無限包容,從不拒絕。
很少有其他種族的智慧生物能抵擋住這種“誘惑”。
但與這樣的生物相愛似乎是一場墮落的開始。
海妖長久的、無限的包容會放大愛人的情緒,久而久之會讓愛人失去對正常狀態的判斷,懶惰、自大、虛榮、怯懦……如野草瘋長。
且智慧種族的慾望往往是多元的,權利、地位、金錢……以海妖無所不應的特性來看,他們當然會傾盡所能滿足愛人這類慾望,而隨着愛人慾望的膨脹,滿足的過程中常常伴隨殺戮,甚至會帶來災難。
於是,斥責海妖是災厄的根源,是黑暗的凝視。
但在特麗莎看來,不完全是這樣的。
一把劍是善良的還是邪惡的?
劍就是劍,劍沒有立場。
在她看來,失去制約,無限滿足愛人慾望的海妖就是放棄自己身為智慧生物的權能,心甘情願的將自己化作一把劍。
劍尖斬向邪惡,他們就是光明。劍尖斬向無辜,他們就是罪惡。
但邪惡的不是劍本身,而是持劍的手。
“我不會被他‘誘惑’的。”特麗莎對森珀道。
“不!”森珀擰眉,嘴唇因急切而顫抖,“等你愛上他就不會這樣想了!”
特麗莎笑了,眼神溫柔而又堅定,“我不會愛上他的。”
她不會愛上一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