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特麗莎安排好一切,想了一陣,抬頭對克萊斯特道:“請你幫我盯一下祭場,我已調兵,到時候如果祭場亂起來,希望你能控制一下場面,不要傷到那些孩子。”
“別這麼客氣。”
克萊斯特直視她的眼睛,黎明昏沉的夜色好似將她和他的眼瞳都變成了同樣的墨色。
“就算你不請求我,我也會這麼做的。”克萊斯特這樣道。
他並不在意旁人死活,若不是沃夫與她扯上關係,他也根本不會花費時間和精力調查他。
但克萊斯特明白,怎麼做,怎麼說,才能獲得特麗莎最大的好感。
每一分每一秒現在都很珍貴,特麗莎沒再多說,囑託他注意安全后,返回大公的府邸。
府內靜沉,除了外面巡邏的士兵,房子裏不管是主人還是僕從都陷於睡夢。
特麗莎走到大廳的壁爐旁坐下。
火焰的溫度逐漸驅散了寒意,柴火崩裂的噼啪聲里,特麗莎偏頭失神地看着窗外。
埃布爾叔叔不光是父親最親密的摯友,最可靠的臂膀,還是他的救命恩人。
戰爭臨近尾聲時,父親一時疏忽,被圍困於庫洛。彼時的埃布爾叔叔得知他被困,帶齊兵馬直奔庫洛。
父親得救了,但埃布爾叔叔的家人卻被流寇所害。他的夫人受辱死於賊寇之手。長子沃夫重傷,他雖撿回一條性命,但也將終生跛行。次子精神受到了重大打擊,很久都不與人言,至今仍在因索里亞接受治療。
埃布爾叔叔救了父親,自己的家庭卻支離破碎。
出於感恩、出於補償、出於愧疚、出於褒獎他於戰爭中做出的功績,父親賜予他僅次於自己的爵位,並將曼寶澤這個富饒的地方封賞於他。
也許是失去家人的悲痛,也許是多年征戰早就讓他的身體千瘡百孔,比父親還年輕幾歲的埃布爾叔叔看起來卻比他還老得多。
沃夫說魔法陣是請求神明將他人生命的“燈油”傾倒給埃布爾叔叔。
特麗莎憤怒,也悲痛。
她一遍一遍的問自己,如果易地而處,她是否會選擇燃燒他人的生命來延續父親的生命?
特麗莎虛望着窗外,呼吸都變得淺淺。
天色由暗逐漸轉亮。
朦朧的霧藍里,府邸里的僕從們忙碌起來。
特麗莎仍舊坐在那裏,像一尊石像一樣一動不動。
有侍從忐忑的上前,詢問她是否有什麼吩咐,並為自己奇怪的睡去道歉。畢竟讓貴客枯坐實在是一件失禮的事情。
特麗莎搖頭,溫聲安慰對方自己並不介意,只想一個人坐一坐。
侍從離開,直到第一縷日光刺破朦朧的霧靄,沃夫才緩緩從樓上下來。
皮靴敲擊地板發出踏踏聲。
特麗莎人沒動,眼睛卻往那處看去。
沃夫換了件白色的罩衫,黑色的長披風也換成了一件寶藍色的,朝陽的光輝下細絨反射出一圈亮光。
他瞧見了特麗莎,十分誇張地向她行禮,嘴裏是她熟悉的一波三折的語調,“早啊,尊貴的公主殿下。今日天氣不錯,適合公主啟程,父親身體不好就不起來送殿下。”
“唔,”他頓了下,用一種非常愉快的語調對她道,“鑒於公主殿下並不願意看到我,如您所願,我就不送您了。”
特麗莎仍舊沒說話,像是在看一幕滑稽的戲劇。
沃夫自討沒趣也不尷尬,禮畢,起身對她點點頭又道:“我今天還有約會,就不打擾殿下了。”
言罷,緩緩往外行去。
特麗莎目光隨着他轉,在他離開之前,忽的開口,“沃夫。”
聲音不大,也聽不出太多情緒
的變動,稀鬆平常得就像在喊一個多年的友人。
沃夫攥了攥拳頭,回頭后掛上了自己慣常的弔兒郎當的笑容,“殿下有什麼吩咐?”
她端詳着他,端詳着這個印象中的童年夥伴。
沐浴在她的目光之下,沃夫不自覺的繃緊身子。
他笑,拖長了語調,“你這樣的眼神,會讓我錯覺你恍然驚覺自己是愛我的。”
“可你知道的,我……”
特麗莎打斷他,聲音仍舊平靜,“你我有多久沒有一起修習武技了?”
沃夫直視她的面龐,探詢地望着她的眼眸,半晌笑道:“快二十年了。”
特麗莎點點頭,“嗯。”
她起身,一步一步走向沃夫又越過他,只在擦身而過時丟下一句:“來訓練場吧,陪我練練。”
沃夫眸色深了一瞬,眉心皺了一下又很快撫平,他望着特麗莎的背影,直到對方沒有等到他的腳步聲而停下回眸看他,他才動身往前。
一路試探。可無論沃夫怎麼問又或者油腔滑調的調侃,都被特麗莎不咸不淡的敷衍過去。
曼寶澤大公家的訓練場與旁的大同小異,哪怕大公已抱恙許久,盡責的僕從還是將這裏打掃得纖塵不染。
沃夫在倉庫的角落裏翻找出兩柄木劍,他將其中一柄遞給特麗莎。
木劍有成年人掌寬,不長,連着劍柄也不過特麗莎一臂長。
一看就是孩子的習具,成年人倒提着總有一種莫名的滑稽感。
沃夫將披風解下放在一邊,雙手執劍,對特麗莎道:“許久不練,希望殿下不要笑話。”
特麗莎橫劍,做出防備的動作。
沃夫揚劍劈砍。
木劍相擊的清脆聲里,特麗莎彷彿回到了以前。
幼時的沃夫也並不比現在可愛多少。他總是心向遠方,常說自己長大要像父親一樣威風。
他曾拽過她的辮子,也曾送過她好看的髮帶。他曾毫不留情嘲笑她並不規範的執劍姿勢,也曾深夜敲響她的房門,在月光下一式一式的教她。
他說話好像天生帶着諷意,總也不會和她好好說話。就算是事後道歉,眼角眉梢也都是煩躁。
他真討厭。
但他也是她動蕩童年裏,為數不多的玩伴之一。
庫洛一戰之後,一夕之間他失去了母親,幼弟痴傻,自己殘疾。他的情緒越發陰晴不定。哪怕特麗莎什麼都不做,只是從他面前路過都會被他陰陽怪氣的說一頓。
愧疚和同情讓特麗莎從不反駁,氣急也只是跑開。
建國之後,他們天各一方。
特麗莎偶爾會給他寫信,但他從未回過。
時間久了,特麗莎也不寫了。
直到多年後王宮的宴會上,她再次見到了幼時的夥伴。
他已長成比自己還高大的青年,儀態風流。
父親醉酒後恍然想起,幼時女兒似與他關係不錯,便問特麗莎是否有意。
特麗莎無意,但她對誰都無意。
自家對他們多年深感虧欠,想着雖然沃夫討厭,但嫁誰對她來說都沒什麼區別,便一點頭應了。
直到母親來與她說,報恩不能以婚姻作為報答,如果不能回饋給對方同樣的感情,便不是報答而是報復。更何況,虧欠是一回事,兒女婚姻是另一回事。家人愛她,便希望她能嫁給一個愛自己,自己也愛的丈夫,而不是作為籌碼被推上談判桌。
特麗莎想了許久,最後親自去找沃夫退婚。
彼時的沃夫冷臉看她,隨手將手中的花束丟到長椅上,他嘲道:“不過是兩家聯姻,你該不會以為我說的什麼‘只愛你’的鬼話是真的吧?”
那天晚上,
回家的特麗莎迎面撞上沃夫大半身體倚在一個舞女身上,調笑着與她擦肩而過。
在那之後,特麗莎出門遊歷,鮮少能聽到他的消息。
沃夫手中木劍或劈或砍,特麗莎卻只招架不還手。
沃夫餵了幾招便覺沒趣,收劍正要說話,特麗莎忽然揚劍劈來。
沃夫急忙橫劍格擋。
木劍不比精心鍛造的大劍,特麗莎刻意收了力,可儘管如此,在她綿密如網的攻擊里,沃夫逐漸吃力,跛腳傳來不堪重負的疼痛,額角也緩慢滴下汗珠。
特麗莎仍舊未停,像是沒有察覺到他的吃力。
最後一擊,木劍從上斜劈下來,與格擋的木劍撞出叮的一聲后,在清脆的木裂聲里,沃夫手中的木劍從中崩斷,特麗莎的木劍穿過他的木劍砸在他的肩膀上,同樣崩出裂紋。
崩裂的木屑在他下頜劃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沃夫胸膛起伏,心有餘悸。有那麼一瞬間,他是真的以為她要殺了他。
他喘息着站直身體,瞥了一眼地上的殘劍后,將手中的半截也丟在地上。
他隨手掏出手帕去擦額頭和手心的汗,作痛的肩膀讓他蹙了下眉頭,“就到這裏吧,殿下。我還有事要做。”
特麗莎收劍站直,望着他回問道:“忙什麼?召喚邪神嗎?”
沃夫擦汗的手頓住,倏的抬眸看她。
與她相似顏色的眼瞳里,情緒翻湧。
空氣好像被摻雜了某些沉重的東西,呼吸都變得困難。
半晌,他輕輕的“啊”了一聲道:“你都知道了啊。”
特麗莎將折斷的木劍丟在地上,木與地板砸出“蒼啷”一聲。
幾乎是同時,沃夫抽出一把精鐵窄劍向她刺來。
特麗莎偏身避開,下一刻,火紅的大劍出現在她手中。
這種窄劍對於大劍的優勢在於靈活,可沃夫腿腳不便,面對特麗莎時,肉眼可見的毫無勝算。
他似乎並不在乎這必敗的結局,冷眼尋找她的破綻,抽劍攻擊。
金屬撞擊間,殺意隨火花迸濺。
“我的父親為荊棘的和平立下汗馬功勞。”
“曼寶澤、甚至荊棘全境,哪個不曾受他恩惠?”
“他們受他庇護,如何不能為他獻上自己的生命?”
如先前一樣,她並未攻擊,僅僅只是防禦就逼得他左支右絀
沃夫的眼裏逐漸染上不甘,聲音因憤怒而變得刺耳,“若沒有他,若沒有他,他們或許根本不能活着看到如今的太陽!”
重劍橫掃,沃夫手中長劍被特麗莎盪脫手。
長劍脫手的同時,特麗莎收起重劍,探手將沃夫重重按倒在地上。
白氣隨着嘴巴的動作被呼出,沃夫冷笑一聲道:“不過是因為這人不是你的父親,若今日即將被離世的是你父親,你又如何!”
怒意如平靜海面下的波濤,特麗莎反剪他的手臂,“哼,我又如何?”
“我的父親和我認識的埃布爾叔叔,為了和平、為了荊棘每一個人都能有尊嚴的活着而舉起刀盾。”
“我如果將他們庇護下的子民如材料一般獻祭,就是對他們理想的踐踏、尊嚴的侮辱!”
“死亡,”特麗莎哽咽了一下,“死亡不可避免。”
“但我活着。我父親的意志就隨我一同活着。他將在諸神的懷抱中看着我,直到我的靈魂也回歸光明。”
特麗莎綁好沃夫,撿起他的披風重新給他披上。
她深吸了口氣才又道:“你未繼承爵位,無法調動軍隊。你招募的那些散兵游勇,如今已經被我控制。”
特麗莎站遠些,直視他的眼睛。
“你將被投
入大牢,審判后,按規定將在麥種之後絞首。”
特麗莎抿了抿唇,“如你所言,埃布爾·亞歷山大大公為國效忠多年,他不該在臨死前還得到如此噩耗。”
“國王特許,你每兩到三日可回家看望他一次。若麥種之後他尚且康健,借他的榮光,你也能多苟延殘喘幾日。”
似是未想到會有此機會,沃夫眼眶微紅。
特麗莎推着沃夫出去,刺目的陽光讓他下意識的閉了閉眼睛。
特麗莎本打算今天要走,還未拜別大公便不好離開。
去見大公之前,特麗莎解開綁着沃夫的繩索,任他將自己打理乾淨。
事情已成定局,沃夫沒說什麼不合時宜的話。
埃布爾仍舊精神不好,囑託了特麗莎幾句,眼睛看到了沃夫下頜的傷口。
不必特麗莎多說什麼,沃夫便笑着道只是和特麗莎比試時不小心傷了。
大公點點頭,笑說自己兒子不成器。
埃布爾又看了看兒子,看了看特麗莎,再次與特麗莎道別後,被管家攙扶着回去休息。
沃夫長久的注視着父親的背影。
直到人影消失,特麗莎頰邊肌肉鼓了鼓,她看着沃夫認真道:“你真的很討厭。”
沃夫直視她的眼睛,眸光閃動,半晌也緩緩道:“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