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雨下的越來越急,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的聲音都砸出了鏗鏘的意味。砸在人的身上,更像是調皮的孩童故意朝他們丟石子似的。
特麗莎調整了一下姿勢,懊惱的發現,無論如何都不能徹底遮擋住海妖。
特麗莎只能向前傾斜半身,把自己當做傘一樣遮在他上方,然後跑得再快些。
隨着時間的流逝和大雨的沖刷,魔葯給予的偽裝開始失效。如先前一樣的,與她原本身體不一致的地方開始脫落。
好在隨着雨勢變大,路上無人,自然也沒有人看到這一幕。
趕在天黑之前,特麗莎終於帶海妖返回了住處。
那是一家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旅館。外牆上的綠漆上半部分在日久年長的陽光照射下變得發白,下半部分則被經年累月的污跡蹭的發黑。
破舊的酒桶被老闆隨意的丟在後門,用來承裝雜物。馬廄里的馬兒抬起頭來對着特麗莎咻咻的打着鼻息。
哪怕鼻腔里有潮濕的水汽填充,仍舊無法阻止馬糞的味道順着縫隙霸道的鑽進去。
特麗莎恍若不覺,她對着馬兒噓了一聲,熟練的繞過破酒桶,用腳頂開木門進去。
撲面而來的熱浪讓特麗莎忍不住舒了口氣。
與旅館裏溫暖的熱浪一同湧來的,是某種混合了霉味、蠟燭燃燒時的油腥氣和蔬菜燉煮的奇怪味道。
衣物遮蓋下的克萊斯特抽了抽鼻子。
陶翁前煮着菜湯的少年下意識的抬頭,“您可算回來了,這麼大的雨……呃,要幫忙嗎?”
“不用不用,”特麗莎側身繞過少年,“你的湯要糊了。”
少年呀了一聲,顧不上管她,連忙拿長匙去攪弄菜湯。
特麗莎一矮身,從后廚的帘子下鑽了出去。
一個帶着皮帽的少年險些直接撞到特麗莎身上。
少年的皮帽洗得發白,稻草一般雜亂的黃色頭髮不甘的從皮帽邊沿擠出來。
看見特麗莎,少年臉上焦急的神色消失,他雙手抖開一張薄巾往特麗莎懷裏罩去,兩隻又大又圓的眼睛瞬間發光,嘴巴向兩邊拉開,迫不及待的往她懷裏瞧去。
然而下一秒,少年眼神凝滯,嘴角落下。
特麗莎抱着海妖的胳膊往前一讓,順勢接住少年手中的薄巾。
“一會兒和你說。”特麗莎低聲道。
就這麼兩句話的工夫,她的腳下已經積了一小攤水。
少年抿唇點頭,機警的往後望了一眼。
雨天沒有客人,大廳里就只點了一支蠟燭。旅館的胖老闆趴在吧枱上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半眯着眼睛看着他們。
少年梗着脖子側身擋住特麗莎。
特麗莎一邊往樓梯上走,一邊神色如常的和老闆寒暄,“今天這雨下得好突然,太冷了,我先上去換衣服了。”
少年緊緊跟在特麗莎身側,儘力用自己瘦弱身軀擋住老闆的視線。
她步子大,幾步邁上了樓梯聲音還從上面傳下來,“我一會兒要洗個澡,另外我今天好餓,麻煩一會兒多送點菜湯和燉豆子……”
胖老闆又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得加錢!”
“沒問題!”女人同樣揚聲回道。隨之是一道關門聲。
胖老闆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那一串水漬后,兀自嘟囔:“得加三倍。”
旅館不大,總共也就五間客房,一樓是兩間大通鋪,二樓挨挨擠擠三間客房,其中一間老闆和兒子住着,剩下兩間一間租給了特麗莎,另一間說是長租出去了,但特麗莎一直沒見過租戶。
比起樓下擁擠的廚房,客房也只稍強一點。
特麗莎風餐露宿慣了,自己是不介意壞境的。
她環顧了一圈,先把懷裏的海妖放在了床上,自己走到門后那塊空處比劃着什麼。
少年點燃蠟燭,立在桌子中心的燭台上。昏黃的燭光頓時照亮了整個房間。
特麗莎帶回來的那一團東西似乎想掙脫衣服的束縛,裹緊的布料不時鼓起一團。掙動間,濕漉漉的布料很快在床上洇濕一片。
“你帶回了什麼?”少年站在離床一步的地方警惕的打量着。
不待特麗莎回話,布卷扭動,卷裹着的衣物上方終於探出一雙手臂來。
那雙手臂上只緊緊貼着一層皮肉,青青紫紫的皮膚包裹着嶙峋的骨頭。他一用力,小臂和手背上的青筋便鼓起,骨骼像是要從皮肉里扎出來一樣。
他的骨骼明顯比一般人要粗大,看的出是條男性的手臂。
手臂的主人費力的將衣服下卷,很快,亂捲成一團的衣物里露出一張茫然無措的臉來。
那是一張同樣瘦削但過分艷麗的面龐。
少年看着他,腦中便無端的聯想到傳說中引誘人們迷失在深淵沼澤的惡魔。
擁有這樣的面容,任何人想要把他擄回去似乎都是正常的。
“噢,一個男人。”少年冷靜的陳述道。
少年的聲音似乎驚嚇到了他。
男人雙手撐着床,靠着床頭費力的半坐起來,脊背緊繃,薄唇緊抿,多情的眼眸露出如同小動物受驚般的神色,戒備的看着少年。
濕衣在他的動作間又向下滑落少許,露出腰跡的銀白鱗片。
少年的眼眸倏的睜大,失聲道:“海!”
特麗莎一個激靈,當即回身捂住了少年的嘴,“噓——”
少年呼吸急促,瞳孔劇烈收縮。
“森珀,我一會兒再跟你說好嗎?我們不趕緊把他泡起來的話他就死了。”特麗莎壓低聲音哄道。
其實也沒那麼快。
克萊斯特這麼想着,但他什麼也沒說。
儘管特麗莎完全沒有看他,克萊斯特還是蹙着眉又往後縮了縮,忐忑的看了一眼特麗莎后,墨綠色的雙瞳又緊張的轉向名為森珀的少年。
迄今為止,他們都是很好的演員,他當然也不會露餡。
覆在尾部的衣物蹭開,露出他傷處凹凸不平的血肉。
少年的目光落在海妖的傷處,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着,幾息后才勉強恢復平靜。
他不情不願的點點頭,特麗莎才慢慢鬆手把他放開。
特麗莎重新走到剛才的位置,從隨身的儲物裝置中翻出一個橢圓形的,足以讓人躺進去的浴盆放在地上。
“謝天謝地沒有因為它佔地方就扔掉它。”
特麗莎回身對森珀招招手,“可以下去幫我打桶水嗎?我換身衣服再下去,不然會被老闆懷疑的。”
“可以。”森珀立馬答道。
臨出門前,森珀又瞥了一眼床上的男人。
海妖蜷着身子,微微偏過頭去,沒有看他。
森珀眼睛鼻子都不贊同的皺在一起,強壓着怒意與懼意對特麗莎小聲叮囑道:“那可是海妖!你小心點!”
特麗莎連聲應道:“好的好的。”
“我很快回來!”又叮囑了一句,森珀才提桶離開。
送走森珀,特麗莎背對海妖,飛快的把身上的濕衣服扒下來團成一團丟在一邊。
她隨手拿了條毛巾,隨便幾下擦去身上的水珠,將自己套進另一套乾淨的衣服里。
昏黃的燭光照亮她彎腰穿衣時如弓一般緊繃的脊背。
阿克尼亞的貴族女性以柔嫩白皙的皮膚為美。以往那些勾引他的人類女性,柔軟、嬌嫩,白膩膩的身軀如同剛蒸出的奶糕,細滑的皮膚之下彷彿都是脂肪。
這樣的身軀,只能讓他覺得柔弱,無趣。
但她不同。
她的手上有繭,小臂上的肌肉會在穿衣的動作間會拉出修長的線條。
裸露出來的腰背緊實結實,沒有一絲贅肉。
看着就能讓他聯想到旺盛的生命力,和她殺人時利落的身手。
克萊斯特面無表情的看着特麗莎的背影,舌尖緩慢掃過齒列。
紅髮的武者拽平衣服下擺回頭,成串的水珠被她從發間擰出。
她一邊走近克萊斯特一邊對他道:“我叫特麗莎。”
面前的海妖目光惴惴。
特麗莎體貼的沒有繼續往前,她站在原本森珀站的位置,指了指靠牆的浴盆,柔聲解釋道:“那個我沒用過。雖然遠不及你生活的大海,但看着應該能放下你。”
“條件有限,希望你不要介意。”
面前的海妖肩背緊繃的肌肉放鬆了一些,他飛快的看了一眼那個快有這張單人床大的浴盆,撐着身子靠近特麗莎,眼裏的惴惴很快轉變成另一種小心翼翼的情緒。
他張口,無聲的向她道謝。
特麗莎一下笑了起來,大方的擺了擺手,“不客氣。”
他魚尾上纏着的濕衣服滲出星星點點的血跡。
眼看海妖沒有阻止她的意思,特麗莎走近,弓下身子,單手撐在床上,另一手輕輕掀開那團裹着魚尾的布料。
海妖一族的魚尾自腰部向下延伸,在胯部鼓出弧度后流線型向下收窄,收窄到最細處時又向外膨開,其下連接海妖華麗而龐大的尾鰭。
像一朵在水中盛放的白玫瑰,卻遠比玫瑰更絢麗、更優雅。
而面前的海妖,魚尾不光被從最細處斬斷,更糟糕的是,這個斷口並不平整。
特麗莎微微皺眉。
也不知道是誰,這樣殘忍。
似乎是她的目光停留得有些久了,海妖的魚尾有些緊張的輕擺了一下,可怖的傷口就又滲出血來。
特麗莎連忙舒展眉目,抬眸望着他的眼睛,安撫道:“我的葯之前給森珀了,等會兒他上來我問他勻給你一些。你會很快好的。”
海妖抿了抿唇,再次道謝。
“不用謝的。”
特麗莎又笑了。
她的眉毛像一柄劍一樣鋒利,按說這樣的眉毛該是很兇的,但她偏偏有雙杏眼,像這樣笑起來的時候,微彎的眼睛中和了眉的利,她就不像一柄傷人的劍,而像五月明朗又熱情的太陽。
那是一種介於溫暖與熾熱之間的溫度。
特麗莎剛要收手起身,手腕上就攥上了另一隻手。
“怎麼了?”特麗莎偏頭問他。
海妖抿了抿唇,攥在特麗莎手腕上的手指也鬆開又捏緊。
半晌才在特麗莎耐心的目光下,下定決心般開口了。
『我』海妖用另一隻空着的手指了指自己,『我叫克萊斯特。』
特麗莎讀懂了他的口型。
她點點頭,自然的露出了和剛才一樣的,五月太陽的微笑,“你好,克萊斯特。”
海妖緊繃的肩背此刻才徹底放鬆下來,他鬆開攥着特麗莎的手指,略帶羞澀的笑了。
海妖的容顏是穠麗的,偏他的神色一派純然。
特麗莎遲疑了一下,隨即像安撫小朋友那樣,在海妖的發頂輕輕撫了撫。
門外傳來腳步聲,森珀推門進來,蜜色的臉頰上因運動而浮起紅暈,他喘息着,“我,我回來了。”
特麗莎當即起身,幾步走到森珀的身邊,從他手中接過水桶,把水倒入浴盆。
嘩啦啦的水流聲里,特麗莎對少年道:“我下去接水。他受傷了,小鹿你那還有葯的話,給他勻一些吧。”
少年的目光忽的轉向床上那個異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