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初雪
吃過飯,周延生又講究地叫服務生上了一壺茶,小孩子好動,剛吃飽蘇宇也沒一刻閑的,在包廂里從這兒跑到那兒,差點把開門進來送茶的服務生撞到。
周延生一把將他抱過來,蘇宇才沒摔在地上。
做生意多年,周延生通達人情,也親近小輩,用周凜白的評價來說,除了廢話多了些,好面子,煩人了些,幾乎沒有什麼古板苛刻的長輩惡習。
前綴過長,兒子自認評價中肯,老子氣得當場血壓飆升。
中午蘇凱過來時,有兩個穿短裙的小姑娘跟他一直搭話,周延生在飯店窗邊看到,談及此事,開明地調侃:“行情好啊小凱,你媽媽以後倒是不用愁給你找對象。”
“是啊,他現在就愁怎麼才能移民沙特,娶八個老婆呢,”葉雯不客氣地奉上一聲捧場嗤笑,然後吹吹茶葉末,扭頭跟旁邊的棠冬小聲拉踩。
“如果是周凜白就不會,就他,可享受左擁右抱,所以成績不行,是個學渣。”
聲音雖小,但畢竟圓桌也不大,依然是全場可聞的分貝。
蘇凱臉皮厚,毫不尷尬。
棠冬仍有格格不入的拘謹,放不開地抿唇笑笑:“我成績也不好。”
蘇凱接上話:“那咱倆挺配啊!”
“誰要跟你配啊,真是臭不要臉。”葉雯嫌棄到不能忍他,轉去邀請棠冬,“我們去逛旁邊的精品店吧?”
兩個姑娘先挽着手走了。
距離下午比賽開始還有半個多小時,蘇凱提議跟她們一起,被葉雯側目駁回。
周延生和孫若開車走後,兩個男生站在飯店門口,蘇凱對葉雯剛剛的吐槽耿耿於懷,迎風眯眼,很不理解地望着精品店的方向:“男生怎麼就不能去精品店?什麼叫不怕尷尬就來?怎麼尷尬了,我們男生就不能精緻了嗎?”
深秋的行道樹,青黃疊色,經不住風,稍有陣勢就簌簌一大片往下落。
周凜白踢一腳近處的玉蘭葉,從正面掀到反面。
於是回溯。
去精品店,好像是挺尷尬的。
溫棠冬腿傷送醫那個傍晚,他從二院前門急匆匆跑出來,昏黃路燈沿擁嚷街亮起,他目光一一掃過商業街密密匝匝的店牌,從喪事一條龍到手機換屏維修。
不知道哪兒能買到女孩兒用的皮筋。
他那天有太多舉動都堪稱異常,向路過的阿姨打聽皮筋去哪兒能買到這種事,其實已經算不得異常。
進了附近一家燈光燦白的精品店,他站在淺色的原木貨架間,成了異常。整個店裏都是女生,他鶴立雞群一樣突出,收穫一圈矚目。
他這個年紀的男生,不會為了女性長輩猶豫發繩上的裝飾是草莓還是櫻桃,亦或是別的。
於是女店員上前熱情詢問。
“給女朋友買嗎?這個就很適合。”
打斷周凜白回憶的,是一陣窸窸窣窣摳糖紙的聲音。
蘇凱彎腰望着嘬手指甜味的埋汰弟弟:“你哪來的糖?”
蘇宇伸出一根肉肉短短的食指,快速指一下周凜白。
“你就坑蒙拐騙吧。”
蘇凱揉弟弟一腦袋的軟毛。
對於哥哥習慣性的玩笑,蘇宇一鼓腮想,很想辯解:“才不是!是阿白哥哥問我——”
周凜白將食指往唇前輕輕一比。
蘇宇小朋友立馬捂住嘴,瞪圓烏溜溜一雙大眼,一副誓死保密的蠢萌樣子。
–
隔天中午,學生剛從食堂出來,天色就變了,陰沉沉,颳起冷風。
下午最後一項比賽是男子三千米,學校的要求是任何項目,每個班至少有一個人報名參加。
棠冬班上的男子三千米由後排男生抽籤決定。參賽的男生硬着頭皮交表,其間生無可戀,從中午變天就開始雙手合十祈禱這陰雲猛烈。
從菩薩求到耶穌,希望降一場澤世大雨,讓這惱人的運動會提前結束,男子三千米無法正常舉行。
棠冬和吳露都在他後座,一回頭,他先看見棠冬。
班裏男生私下討論過,這位門面漂亮又安靜,單單是溫溫和和望着你,就讓人搭訕說廢話的慾望驟減。
自慚形穢,大概要這麼用。
於是他視線一偏,選擇跟旁邊外向的吳露搭話說:“對吧?總不能讓我們在大雨里跑吧?”
吳露故意嚇他:“怎麼不能了?淋點雨又不會死人嘍。”
“那……”男生頂着一口氣似的語塞,最後靈光一現說,“我們是沒事,周凜白呢?周凜白也跑三千米,他也沒事嗎?萬一給周凜白淋個三長兩短,影響他之後為校爭光怎麼辦?學校不重點保護一下嗎?”
吳露接着話繼續嚇他。
棠冬頂着午間的困意,趴在桌上,手指數着桌上的一攤紙星星。
指尖一頓。
彷彿一朵小小火花在她腦海里,即亮即滅。
毫無痕迹。
剛剛……數到57還是59來着?
男子三千米是整個運動會的高潮,發令槍一響,除了運動員,全場班旗傳遞,眼花繚亂,各種加油助威聲浪震天。
混亂蓬勃的場景,即使在看台用力踮腳也看不清。
周凜白衝過終點時,棠冬眼皮上落了第一滴雨,涼涼的,驚得她眨了一下眼。
她低頭揉眼,再朝紅色的跑道看去,只能看見半轉回去的男生背影,大壯和蘇凱一左一右圍着他,葉雯給他遞水。
體育老師拿着擴音喇叭在喊,運動員到終點后不要停。
“再累也不要停!走一圈!”
半分鐘前。
周凜白到達終點,巨大的運動量讓他氣息翻滾,呼吸燙熱,他緩勁似的弓了弓背,下意識朝某個方向看。
蘇凱跑過來,手裏拿着他的外套,往他肩上一披,就勢往他背上推一把。
“走啊,看什麼呢,葉雯他們在那兒,陪你往前走一陣,走吧。”
幾分鐘后,大雨終落,在無人的操場塑料椅上砸得噼里啪啦,酣暢淋漓。
閉幕式被迫提前結束。
雨氣蒸騰中,主任拿着麥克風叮囑學生帶好東西、有序離場,各班人仰馬翻地收拾起東西,倉促奔跑回班。
一如這年的冬天,潦草開場。
等連綿陰雨淋透旭城的角角落落,再出太陽,陽光照耀校內湖面,絲絲縷縷冒着寒氣,買早飯的學生攥緊豆漿袋子上的最後一絲餘熱,頂着瑟瑟寒風往班裏跑。
久不開窗通風的室內,氣溫稍暖,氣味混雜,各種包子卷餅味,零零碎碎能拼起食堂所有的早餐窗口的味道集合。
班長將小考的成績統計表交到辦公室,回來通知出操,前幾排怕冷的女生們如百草枯掃過的一片嫩苗,集體蔫死,怨聲載道。
棠冬跟着鬧哄哄的班級隊伍下樓,看見周凜白拿着兩盒粉筆,從連廊一側走來,身邊是三班帶競賽的物理老師。
競賽老師沒有他高,他稍稍側低着頭在聽老師說話,幾句之後,老師很欣慰地拍拍他的肩,進了一旁的樓梯道。
旭城一中的校服只有夏秋兩季,學校冬天不管着裝問題,只有一部分學生會在厚重冬衣外套上秋季校服,擠得像塊膨脹麵包。
此時的周凜白,穿着灰衛衣和黑色的飛行員夾克,久陰的陽光清透,貫穿空氣中的粉筆灰塵,隱隱看見彩虹般的顏色。
他的名字漸漸出現在身邊女生的竊竊私語裏
而棠冬裹挾在人群中,與他擦肩。
過了半條走廊,棠冬被身邊的吳露用手肘撞了一下。
“什麼?”
她回過神,開始注意腳下。
吳露拖聲拖調地重複剛剛的問題:“我說,什麼時候能下雪啊?下雪就可以取消晚自習了吧?”
初雪降在平安夜,時間掐得精準,鉚足了勁烘托這特殊節日下的校園浪漫,兩節晚自習之間的課間休息時間,盛況空前,男生女生忙着送蘋果,樓上樓下,來來往往,嬉笑打鬧。
直到窗上落了雪。
狂歡式的叫嚷后,學生按照慣例開始收拾書包,等着班主任來通知“晚自習取消,回家注意安全”。
棠冬背着書包走到校門口,紅磚道上只有小部分家長,可能家裏住得近,收到校方消息來得也快。
意料之外的,她看見校門對面撐傘的小姨,穿掐腰闊擺的羊絨大衣,衣領是一圈細膩皮草,靚麗地踩着高跟靴子,撐傘站在一輛黑色SUV邊。
這車之前她腳踝脫臼,坐了很多次。
她不習慣叫人等,每次都會比約定時間要早,拄着拐杖,拖着傷腿,候在路邊。
等這輛車開近,車窗降下去,那個人蹙着眼冷然看她:“你怎麼比昨天還早?”
“我怕你等。”
“我等你怎麼了?”
司機扭過頭來調停:“不吵啊不吵啊,你倆不是好同學嗎?”
“誰跟她是好同——”他默下去,面色冰冷,逕自下車,幫她放拐杖,棠冬更加不敢麻煩他,一直說著自己來。
一拉一拽,像他倆在搶拐杖。
他會嘆氣,一點辦法也沒有的那種鬱結環繞。
棠冬每每都自知是罪魁禍首,全程低頭看自己那隻層層疊疊的傷腿,內心祈禱着快點好,然後她快馬加鞭離開他的世界,還他清凈。
可誰知道,經此一撞,他們之間有了更難解開的緣分。
由夏入冬,她的小姨已經成了他的繼母,會在雪天接到棠冬后,微笑着讓她在車上等一會兒。
等周凜白。
剛剛問過棠冬的關心,孫若一視同仁,在周凜白走近時,派發出去:“冷不冷啊,就穿這麼點。”
周凜白和棠冬回答一致,說還好,他看了一眼空空的駕駛座:“你自己開車來的?”
“晚上在附近辦點事兒,剛吃完飯,你爸爸收到消息說你們取消晚自習了,他還有應酬,我沒事,剛好離得近,明後天剛好又放假,想着來接你和棠冬。”
“溫棠冬?”
孫若嗯一聲:“棠冬在車上了,她比你先出來,”說著,拉開後座車門,她低頭一看周凜白手上拎的東西,笑出來,“這是學校發的嗎?我看棠冬也拎了好幾個。”
“不是,是平安夜,同學送的。”
車門已經打開,棠冬的聲音傳出來。
車內沒開燈,稍暗。
而他站在車外,腦後是一盞路燈散開的光暈,小雪花紛紛揚揚,鍍着色,又銀光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