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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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舊城故人(二)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午後,卓思衡平常在家都是雞鳴起早,破天荒久睡反而不大習慣,頭暈沉沉,反倒好像沒睡夠似的。不過等他再次沐浴后就有了精神,先剔了面又換上乾淨樸素的栗色舊袍子,最後束好巾幘,終於在銅鏡里看清自己熟悉的那張臉。

他恢復尋常模樣,可下樓與自己房東問好時,卻差點被當成賊打出去。

兩位老人堅持表示租自己房子的是個大鬍子男人,不是他這個俊後生,卓思衡哭笑不得,只能拿出昨天和老人寫了的條據,才算證明自己真身。老人家頗感愧疚,給他又加了道熱菜當做午飯。

今天要做的事有不少,先要去郵驛給家裏帶一封安全抵達的平安信,而後則是帶齊手續去貢院辦理考試證明。

寧興府貢院有一座極高單檐廡殿頂門樓,與北都雲中城門樣式相近,只是城門為朱漆雕飾,而貢院門樓墨瓦森森儼儼,斗拱也飾以深藻重漆。黑色五行代水,貢院書院與藏書之地多用此色磚瓦以避火厄,又兼威嚴莊重。

此時院門緊閉落鎖,府軍衛士重重環繞巡視,如此戒嚴只因裏面關着此次解試出題的考官。此乃本朝立就的鎖院制,解、省、殿三試出題官均要自人選確立當日由官軍押送入住貢院,人員清點完畢后貢院落鎖關閉,期間只開兩次,一次是考生入內,一次是考完出場,等待全部閱卷結束,人員輯錄完畢發榜后,出題官才可離去,此間長達月余,甚至聽說早年間還有因意外考期延長被關了五十天的可憐官員。

貢院雖關着,但學錄與其餘學事司筆吏皆坐於貢院外街露天搭起來的臨時瓦棚,為考試輯錄姓名查驗家狀保單與其餘憑證,另有結保安排等是事務,望過去便是一片人影。排到卓思衡時已近黃昏,他按照要求交納了所有東西,以及自朔州調寧興府解試的一應手續,最後填了自己的鄉貫、年甲與自陳畫押。

他不是本地考生,所有身份查驗工作已在寧朔城時確認無誤才發與他調考狀,替他輯錄的筆吏工作幹練,只看一眼便問道:“是朔州來調?”

卓思衡答曰:“是。”

筆吏頭也不抬,驗看公印無誤后無需再查,便給他了九天後應考入門的牒票。

果然要比之前自己考得科試正規好多!

卓思衡將紙張一一收好正待離開時,卻聽身後一陣騷動,有人厲聲說話:“應考還有人插隊不成?真是斯文掃地!”

“沒有……我不是,我聽到前面……我就看看……”

一個很虛弱的聲音不停解釋,然而卻淹沒在指責和抱怨聲中,四下目光聚集過來,卓思衡走出瓦棚,眼見一位與自己年紀相仿穿菘藍曲領長袍的年輕人被推出隊伍,他看清此人相貌,卻是一愣。

今早他才將自己闊別已久的模樣看個仔細,端是熟悉無比,此時再看這個陌生學子,長得卻和自己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一雙眉眼,猶如親兄弟一般,唯獨自己是略方圓合度的臉型,那人卻是個精緻的瓜子臉尖下顎。

藍袍學子狼狽之際也看見了卓思衡,二人都是直愣愣只盯着對方的臉看。

這也太巧了。卓思衡腹誹。怎麼會有和自己如此相像的人,甚至比悉衡還更像一點。

此時那人已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恍若大徹大悟,快步上前堵在卓思衡前,誰料話沒說一句,伸手就翻他袖口。

卓思衡哪見過這個,他雖然自小生活在流放地和荒僻山鄉,但宋良玉和卓衍的家教禮儀還是面面俱到都有涉獵,從沒聽說過哪處見禮是掀人衣袖子摸人手腕子。

他下意識就想慈衡妹妹給自己的匕首可是放家裏了,早知道該帶出來,同時敏捷地壓住那人唐突的手。

卓思衡的手開弓射箭都不在話下,此時鉗制住一少年書生不要太容易,可那人縱然吃痛,卻還是強忍着揪住已掀開了的卓思衡右手衣袖,被硬翻過來的一片袖口上綉着只指甲蓋大小圓潤可愛的小小黃鴨。

卓思衡覺得手背一燙,卻見是那人的淚滴下來。

自己下手太狠了?不會把人手腕子給掰斷了吧……

他立刻鬆開了手。

可面貌肖似自己的人卻只是獃獃站着,並死死拉住卓思衡的一片衣袖。

好在此時登錄士子漸漸完畢散去,看到此驚奇一幕的人並不多。

“表哥……”那人含淚而笑,似快樂又悲戚,聲音都顫抖起來,“表哥我總算找到你了!”

卓思衡傻了,立刻也湊上去一步問道:“你可是姓范?”

此時卓思衡才恍然大悟,眼前的人想必就是自己姨母的兒子范家公子。

難怪,自己容貌肖似母族,范表弟想必也是繼承母親更多,於是他們倆就好像親兄弟的長相,再加上只有二人母親才知曉的親密金蘭印記,如此相認怎會有錯?

那人連連點頭,激動得說不出話。

卓思衡還是第一次見除去父母兄弟姐妹以外的親戚,又是對他家有深情厚誼的姨母親子,心中便也是分外激動,剛準備見禮,卻被更激動的表弟拉住手,一路拽至街對麵茶肆二樓雅間。

此處風雅愜意,窗下欄外行人不多,簾幕相隔,倒是個互話傾答的好去處。

范表弟沒有坐在卓思衡對面,而是挨着他並坐,聲音還在顫抖:“好在朔州來的學子少,我在這裏等了好些天,聽到有人提朔州就湊上去瞧瞧,這辦法雖笨,但還是讓我等到了!”

“你一直等着?”卓思衡愣住了,“這麼多天?”

“貢院開錄才三天,不過是在旁邊歇會兒。”范表弟沒讓茶侍入內,而是親自給卓思衡住滿茶盞,“表哥從朔州至此一路辛苦了!我以茶代酒給你接風。”

卓思衡感受到他純質的欣喜熱切,一飲而盡,卻見范表弟飲茶時手腕露出一截青紅。

看到表弟的手腕都被自己捏紫了,卓思衡十分愧疚,肅容道:“是我不知輕重,實在抱歉。可還疼着?”幸好是左手,不然要是耽誤表弟寫字可就是他天大的過錯了。

范表弟露出他漂亮雪白的牙齒,笑得十分開朗:“表哥手勁兒真大!沒事的!回去擦點葯就好了!我也不想如此無禮,可是……我卻只知道表哥姓氏,連名字都不知道,只能用唯一可相認的徽記來辨明……不得已出此下策,我該求表哥莫怪才是!”

說到這裏,兩個人才意識到還不知道對方名字,相視良久,忽而大笑。

“表哥,我大名希亮,表字容白”

“愚兄名思衡,表字雲山。”

互相確認了名字,以後就好找了。自報家門后,卓思衡發現自己比范希亮大兩歲,當年自家獲罪離京時,范表弟正隨父親在外赴任,他父親瞞下消息,兩年後母親才得知此事,便開始終夜哭泣。

“奇怪,為什麼姨母會不知道我的名字?”卓思衡算了算,宋良玉生下自己的時候,姨母已然出嫁,她們那樣要好,怎會只知道姐姐有個兒子,卻不知道名字?

“母親是遠嫁給父親的,那時我全家尚在威州,表哥你家在帝京,千里之遙,縱使她們姐妹情深,卻有千山萬水阻隔……母親說曾與姨母通信,知曉表哥齒齡,而後給你命名的周歲時,我家又調去肅州,期間書信恐有遺失。不過我也一直很奇怪,母親也在我出生時給帝京寄去過消息,怎麼姨母居然不知道我?”范希亮說到此處也很迷惑,只能自己解釋給自己,“許是中間又有遺漏……”

那時他還沒知曉世事,許多東西都記不清了,都是聽母親後來說的,如今和表哥談及往事,他也不甚清楚。

卓思衡雖有疑惑,但想着問過姨母本人便知緣由,於是便問道:“姨母身體安康?”

范希亮看着他,垂了眸目放下茶盞道:“母親是貞元元年故去的……”

卓思衡呆愣半晌,不知姨母竟已去世九年……恍惚須臾方才說道:“我娘也是這年末尾去了的……”

二人許久不語,想到各自母親姐妹一場,卻在一年內相繼病亡,至死未能再見一面,心中都有悲辛無盡之感。

然而他們二人卻還能有緣得見,焉知不是她們二位在天之靈庇佑?

卓思衡拍拍范希亮後背,似是安慰,想起自貞元元年至去年的九年間,還是不斷有人以亡故姨母的名義寄來東西,想必是姨母生前曾囑託過容白表弟,故而他始終堅此遺願,問之,果真如此。

范希亮也重新流露笑意來解釋道:“母親臨終前讓我切記勿忘此事,我身為人子為母親遺願奔波乃是不可推辭的孝道,而身為君子,承此一諾也是必然要踐言的。表弟我雖尚未有功名傍身,但也讀過聖賢書,不敢怠慢。”

“表弟與姨母為我家籌謀接濟,當受我一拜,這也是我父母臨終前都有囑託的,表弟切莫推辭。”

說完卓思衡便起立俯身,行大禮答謝,嚇得范希亮趕忙又是扶又是攔,可又拽不動,只能硬生生戰兢兢受了禮,見表哥滿意了坐下,才於心有愧道:“我哪有資格受表哥的禮……我家……戾太子案后,父親不喜母親與娘家有來往……所以母親只能暗中行事,前幾次寄了些首飾銀錢,但後來聽說路上就沒了東西的音信,她明白這些東西繞太遠反而到不去你們家人手中,於是便開始格外留心,送得衣服都換成半新不舊非錦非緞的,還有日常的丸藥,也都是不值錢卻能解燃眉之急的。可我知道,這些東西對於流放的一家子來說遠遠不夠……”

“怎麼不夠,我二妹妹慧衡因流放時落病,一直虛弱,多虧有你時常以止咳寧肺的丸藥寄過來,我們在那荒僻的地方哪裏買得到?”卓思衡寬慰范希亮道,“我娘在世時對我們說過,姨母這樣行事必然有她的道理,想必是費了極大心思的,我們家絕對不能反過來再給她添上不必要麻煩,因而後續即便家中安定,也一直沒有書信字跡往來。這些年辛苦姨母……也辛苦表弟了,光是那小鴨子,不知表弟是怎麼綉上去的?”

范希亮大笑道:“送去朔州的衣物每件我都有拜託母親生前身邊的嬤嬤幫忙綉好記號,再查驗衣物乾淨整潔打包託人。遠遠我看你這身袍子便覺得眼熟,再看錶哥的相貌與袖口的小鴨,簡直是十分確鑿了!”

卓思衡也笑道:“母親說姨母自小聰慧敏銳,遇到難事總有辦法解決,表弟定然繼承了姨母的智慧和品格。”

范希亮心有觸動,不住點頭道:“我母親也說過自己姐姐最冰雪聰明,決計不會貿然行事,她們二人自幼心有靈犀,許多事無需多言便可。”頓了頓,他語氣又跌回婉嘆的哀然,“我其實……很羨慕母親。”

卓思衡彷彿明白了他此言深意,問道:“表弟沒有其他手足?”

“我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范希亮低着頭盯着茶盞,“但他們是我父親繼室所出,平常與我極少往來。”

卓思衡忽然明白了為什麼范希亮這麼想見自己,對他來說,和自己家異母所出弟妹的關係可能還不如與他們家雖不通書信卻默契的往來,再加之姨母時長與他一同回憶過去娘家少女時與姐姐共度的爛漫時光和金蘭之情,范希亮心中定然無限嚮往。

他不惜奔波勞苦來尋覓自己,大概心中便有希望他們二人能像各自母親當初那樣手足情深的期許。

卓思衡握住范希亮的手,彷彿在和悉衡說話一般親切:“我們的母親是至親手足,你我二人也該當如此。”

范希亮動容至極,眼中翻滾起心底涌動的情誼,卻不好意思抹淚,只能用力忍住,再使勁兒反握住卓思衡的手:“能見表哥,定然是我們的母親庇佑……”

二人又是一番敘情敘舊,卓思衡聽着母親曾在娘家時的趣事,又是倍覺親切溫柔,又是心中略帶感傷,想起母親曾說自己家中還有一弟,也是與她們姐妹極其親厚的,便向范希亮打聽道:“你知道咱們舅舅的消息么?”

“舅舅在巴州!”范希亮聽到他問起這個,連忙開心到連比帶划往西南指去,卻想到什麼,又低頭喟然,“只是父親禁止我同母親娘家的親戚往來……平常我也都是私下給舅舅逢年過節寄點東西,舅舅也託人帶回來過一些那邊的土產,書信往來是沒有的……不知他此時在做什麼,身體如何……”

“將舅舅地址給我吧!”卓思衡豁然開朗,“和表弟見過面把話說開,之前的啞謎就不用再打了,以後表弟不方便,我們就一起給舅舅寄東西問候,你有想說的話便告訴我,我來寫信,舅舅若是有迴音,我也會想方法既不打擾姨夫,又安然送至表弟手中。”

范希亮粲然一笑時最像自己,卓思衡想,自己若是開心幸福至極,大概也會露出這樣的笑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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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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