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86】
這日夜裏,李嫵失眠了。
躺在溫暖靜謐的床榻間,腦海中不停地想着那人的話,想着這些時日他的作為,還有他那雙長着凍瘡紅腫的手,時不時就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
為何過去這些年,他仍是這般執拗?
他倒是無怨無悔,甘之如飴,可她該怎麼辦?
或許該徹底狠下心腸,就如她嘴上說的那樣,管他去死去活,哪怕他摔死在外,雙手凍得潰爛流膿,也不多看一眼。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真正做到卻很難。
李嫵十分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情緒被裴青玄裹挾了。而造成這一點的根本原因,雖她不想承認,卻無法否認——她還在乎他。或者說,她內心深處從始至終都存着一份獨屬於他的感情。
哪怕那份感情已千瘡百孔,不復當初純粹無暇,摻雜太多其他因素,可裴青玄於她而言,仍是那個特殊的、無法抹滅、更無法代替的存在。
哪怕楚明誠再溫柔再體貼,哪怕他們順遂無憂終老一生,若在閉眼前有小輩問她,你這一生最快樂最美好的時光是何時。毫無疑問,腦中第一反應便是少年時與裴青玄相知相許、共同度過的時光。
少男少女間熱忱真摯的愛意,盛夏陽光熾熱,冬日白雪純凈,又如高山月明,皎潔澄澈,無可比擬。
卻也正是曾經的那份愛,叫她前些年無法釋懷,意志消沉,只想求個解脫……
思及此處,李嫵心神俱疲,抬手遮住眼,心下不由自嘲,她定是上輩子欠了他,這輩子才與他糾纏不休。
算了,反正年後就要往江南去。
從前惹不起躲不掉,現在起碼能躲掉,那便躲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糊裏糊塗地過吧。
當竊藍色錦繡幔帳外映入淡淡微光,李嫵才在疲累間沉沉睡去。
然而才過了一日,裴青玄再次來到靜園。
這一回,還帶來兩大箱油光水滑的好皮子。
其中最為上品的兩件,一件白狐皮,一件火狐皮,毛色鮮艷細膩,沒有半分雜毛,他都替李嫵計劃好了:“這件白的做成大氅,裏頭縫淡藍或是雪青的料子做底。阿嫵膚色白,這條紅的做成氈帽或圍脖,你戴着定然好看……”
先前在宮裏,他也是這般,有什麼好東西都第一時間往永樂宮送,李嫵已記不清她有多少件氅衣、氈帽、圍脖,隨便拿出去一件都是難得上品,是以現下看着這些,她心裏也沒多少感覺,只捧着茶盞淺啜,語氣淡淡:“上回不是已經與你說清楚,叫你不必再來了……”
他倒好,非但不聽,還來得更勤,只隔了一天就來,也不嫌冷。
裴青玄好似看懂她的腹誹,笑了笑:“你都要去江南了,山高水遠,朕以後想見你都難。可不得趁你還在長安,多見幾面。”
李嫵微怔,思忖片刻,將信將疑地乜向他:“你真的不會攔着我去江南?”
“朕答應過,不會再束縛你。從前是朕糊塗,一心只想將你留在身邊,做了許多錯事。謝恆之說得對,不該以愛的名義束縛你、傷害你,你不得快活,朕也不得快活。”
裴青玄神情認真說著,又朝她微微一笑:“阿嫵,你想去江南便去,朕會派暗影衛保護你,不叫你再被什麼地痞惡霸驚擾。待朕能尋出空,便去江南拜訪你,到時還請阿嫵發發好心,舍朕一杯茶水喝。”
他一副輕鬆玩笑的口吻,李嫵卻笑不出來,喉頭莫名發哽,忍不住扣緊了掌心杯盞,冷聲哼道:“誰要舍你茶水,你自去茶樓買。”
“也行。”
裴青玄看着她壓低的眉眼,嗓音磁沉:“只要能見着你一面,是否喝茶也不重要。”
這話很輕,落到李嫵耳中,一顆心卻不由
顫了兩下,抬眼見廳堂內還站着奴僕們,儘管他們一個個都垂着腦袋眼觀鼻鼻觀心,但當著下人的面說這些話,李嫵薄薄的麵皮後知後覺燒了起來。
將手中杯盞擱置一旁,她以拳抵唇,低低咳了一聲:“現下天色不早,陛下也該回了。”
見她下了逐客令,裴青玄也不多留,頷首說好。
如今她待他的態度較之先前已客氣不少,他雖想更進一步,又怕操之過急,反倒招她反感。現下這般,每回來靜園能與她見一面,說上兩句話,已是很好。
讓下人將廳中兩箱皮毛收起,李嫵撐着桌子起身,送裴青玄出門。
外頭天色已然灰暗,刺骨寒風迎面吹來,凍得李嫵打了個寒顫,不禁攏了攏身上青蓮絨的灰鼠斗篷,心裏暗罵一聲鬼天氣凍死人。
裴青玄披着件烏雲豹氅衣,頭戴朱墨色氈帽,本就身量高大,這般一穿戴更如巍峨高山般,轉身看李嫵時,如一團暗影將李嫵兜頭籠住。狹眸掃過她微微泛紅的臉,他道:“外頭冷,不必送了。”
“也不算送你。”李嫵紅唇輕抿:“我回院子也要走這條路。”
裴青玄便也沒多說,並肩走她身旁,漫不經心問:“冬日嚴寒,阿嫵可想去驪山泡溫泉?”
先前每年的冬天,他們都會去驪山溫泉行宮避寒。
可現下自己與他這般不清不楚,隨他去驪山像什麼話?
李嫵牢牢捧着袖中的銅沉手:“不去。”
稍頓,她抬眸看他一眼:“你若去的話,可將璉兒帶上。”
溫泉行宮暖意融融,冬日泡溫湯也是件渾身舒坦的樂事,她雖無法去體會,叫孩子去享受享受還是行的。
“你都不去,他去作甚。”裴青玄面色淡然:“那朕也不去了。”
“……”
垂了垂眼睫,李嫵平靜道:“隨便你。”
不多時,行至岔路口,往前是去大門,往東是李嫵的院落。
“便送到這裏吧。”
裴青玄止住腳步,視線落在她小巧鼻尖被風吹得泛紅,指尖動了動,下意識想伸手替她捂一捂臉頰,然而對上她明澈如溪的美眸,還是按下那個念頭,只道:“這兩日可能會下雪,你就在屋裏待着,別貪玩跑出來。若想堆雪人,下回朕來替你堆。”
李嫵輕輕嗯了聲,沒有多說。
裴青玄又看她一眼,知道是該走了,但每次分別時總有不舍,想再多看看她,多與她待上一會兒。
“那朕走了。”
“騎馬慢些,看清路,別又摔了。”
“.......好。”
裴青玄轉過身,忽又想起什麼:“對了,朕與老師商量好,年前便會對外恢復你的身份。前陣子貴妃喪儀,耽誤了些時日。”
“沒事,避開些也好。”李嫵理解地點了點頭。
“嗯。”
裴青玄頷首,默了片刻,薄唇微啟:“那朕真走了。”
壓低的嗓音好似帶着綿綿無盡的繾綣,李嫵眼波微動,垂下頭:“恭送陛下。”
裴青玄這才收回視線,再次轉身。
忽的一陣凜冽寒風起,枯枝沙沙作響,不遠處隱隱傳來奴僕的驚呼:“呀,下雪了!”
青石板的岔道上一干人也都愣了愣。
“主子,真的下雪了!”身後的素箏驚喜道。
李嫵微微抬起臉,果真瞧見灰濛濛的天空裏那一片片隨風旋轉而落的白雪,天女散花般,紛紛揚揚。有一片雪花落在她的臉頰,微微的冰涼,又很快被融化。
她抬手擦過頰邊小小的水漬,再看眼前的男人,他止住腳步,一隻手伸出,也有兩片雪花落在他的掌心。
“阿嫵,下雪了。”
他回過身,清嘉眉眼間染上純粹笑意,將掌心的雪花遞到李嫵眼下:“看,今年的第一場雪。”
李嫵順着他的手看去,小小的雪花在他寬大的掌心,很快融成水,又很快有新的雪花落下。
“是啊,下雪了。”她輕聲喃喃。
再次抬起眼,她望着面前的男人,雪花落在墨色的氈帽與氅衣上格外的明顯,他說話間的氣息在晦暗光線里氤氳成霧,朦朧了深邃的輪廓。
倆人靜靜佇立看了一會兒雪,眼見雪越下越大,裴青玄斂眸:“朕得回了。”
李嫵唇瓣動了動,終是沉默,只靜靜看着漫天飛舞的雪。
倒是素箏沒忍住,見皇帝轉身離去,湊到自家主子身側:“主子,下雪路滑,不然……”
李嫵眸光輕閃了閃,捧着銅沉手的手指倏地收緊,她朝那道在風雪間模糊的高大背影喊了聲:“裴青玄——”
聲音不算大,夾雜在風雪裏,轉瞬便被吞沒般。
半明半昧的天光下,那抹墨色身影微微一頓,而後男人緩過身來,沉靜的視線隔着風雪遙遙落在她的身上。
李嫵喉間無端有些發緊,咬了咬唇,才沉下一口氣:“今日留下來住吧。”
話音落下,男人一貫平靜的神情起了漣漪,須臾,他不可置信地快步走上前。
待在她面前站定,語氣間也難掩愉意:“你要朕留下了?”
李嫵對上他噙笑的鳳眸,忽有些難為情,偏過臉低低道:“你可別多想,我是看下了雪……上次起霧你命大,只摔了一身泥。若是今日冒着風雪趕回去,摔斷了胳膊折了腿,那樣大的罪過我可擔不起。”
裴青玄聞言,也沒說話,只笑意溫潤地看着李嫵。
那漆黑狹眸間無盡的溫柔,滿得快要溢出來,看得李嫵渾不自在,忙避開目光:“素箏,帶他去客房。”
撂下這句話,她也不再多留,急急抱着手爐快步離開。
***
入了夜,雪越下越大,敲打在窗戶上簌簌作響。
在院裏用過膳食,李嫵隨便看了會兒賬冊,便帶着裴璉上床歇息。
裴璉縮在暖洋洋的被子裏,照往常習慣,與李嫵講着今日都跟着外祖父學了些什麼。
李嫵靜靜聽罷,剛要誇他兩句,便見被子裏的小傢伙咕隆起身,一雙黑黝黝大眼睛滿是好奇地望着她:“阿娘,你今日願意留父皇在家裏住了,是不是說明你不討厭他了啊?”
李嫵被問得一愣,眉心輕蹙:“我記得我先前與你說過,我並不討厭他。”
“真的不討厭嗎?”黑眸撲閃撲閃眨了兩下,他道:“我以為阿娘在騙我。”
“我騙你作甚?”
“反正我一直覺得阿娘討厭父皇,只有討厭一個人,才會那樣那樣……”
李嫵蹙眉失笑:“那樣是哪樣?”
“唔……”裴璉低下小腦袋,支支吾吾。
他其實很想說,父皇每回趕路過來很辛苦,而且凍成那個模樣,他瞧着很心疼,可阿娘總是一副冷冷淡淡愛答不理的模樣。上回附近村子的村長過來送些土產,阿娘對別人都那樣客氣,又是叫坐下喝茶,完了還回了些禮。
父皇可是皇帝,為何在阿娘這裏的待遇連個鄉下村長都不如?裴璉替自家父皇委屈。
見孩子耷拉着腦袋半晌不說話,李嫵也意識到什麼。
沉吟片刻,她抬手揉了揉他的腦袋:“我與你父皇之間從前有些不愉快,所以有時我待他的態度的確不那麼客氣。但阿娘可以明確告訴你,我並不討厭他……當然,也不那麼喜歡他就是。”
“啊?”裴璉一臉不解,小孩子的世界總是黑白分明,在他看來,不喜歡就是討厭,不討厭就是喜歡,可阿娘這
既不喜歡又不討厭,這算怎麼回事?
“大人的世間很複雜,等你長大就明白了。”李嫵扯唇笑了笑,也沒打算與他說太多,只溫聲道:“已經不早了,快些閉上眼睛睡覺,明早還得去書房呢。”
“好吧。”裴璉聳了聳肩,抓着被子重新躺下。
忽然,外頭傳來一陣敲門聲,咚咚咚,在雪天夜晚格外清晰。
正準備睡下的母子倆皆是一陣,對視一眼,李嫵按着裴璉的肩膀:“你乖乖躺好。”
又掀開帘子,朝外問道:“何事?”
屋外響起素箏有些無措的聲音:“主子…陛下,陛下說有事尋你商量。”
這深更半夜大雪天,有什麼事非得現在商量?
李嫵眉頭緊蹙,只覺莫名其妙,不耐煩道:“跟他說我睡下了,有事明早再說。”
屋外靜了兩息,隨之響起一道熟悉的男聲:“阿嫵,這事怕是等不到明早。”
他在門口?李嫵面露錯愕。
不等她反應,倒是身旁的裴璉激動地要爬起:“父皇來了。”
李嫵反手將他按住,又拿被子替他掖好,正色道:“亂動什麼,好不容易被窩暖和些,熱氣又要散了。”
裴璉立刻縮回去,一臉乖巧地“哦”了聲。
“我出去看看。”李嫵掀被下床,儘管屋裏燒着地龍,但還是有點冷,隨手拿過搭在屏風旁的銀白底色翠紋小襖披上,她快步走到門邊,心裏暗罵這男人真是麻煩精。
當打開門看到走廊燈籠下那抱着被子直愣愣站在門口的男人時,眼底劃過一抹詫色:“你這是?”
裴青玄看着她如瀑般烏髮披散身後,小襖下只着單薄褻衣,隱約可見玲瓏身姿,眸色暗了暗,面上卻不顯,只低低道:“客房冷,冰窖似的,睡不着。”
李嫵:“……”
她如何從他這話里聽出幾分可憐撒嬌的味道?
不過靜園之內的確只有她這處院子和李太傅的院子裝了地龍,客房那一片,前任主人在營造莊子時並未留出供暖的地道。當時買下這莊子時是秋日,李嫵也沒注意到這個情況。不過就算前段時日知曉這點,她也沒太當回事,畢竟兩處院落有地龍,於她而言就已足夠了。
只是沒想到,大冬天會多出個裴青玄來。
李嫵心頭訕訕,這人養尊處優的,大冬天在沒有地龍的屋裏住一晚,的確怪受罪。
剛想開口讓他去李太傅院裏將就一晚,話到嘴邊,想到自家父親若是知道皇帝要和他睡一院裏,定然會將院子讓出來給皇帝住,自個兒去睡客房。父親那把年紀,腿又瘸着,哪裏受得了客房裏的嚴寒?
“不然……”李嫵輕咳一聲,正色看他:“我讓他們多給你加幾個炭盆。”
“阿嫵,炭盆燒多了,容易中毒。”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麼就這麼事?餘光又瞥過他懷中抱着的被褥,李嫵沒好氣腹誹,他這抱的哪是被子,分明是他心裏的算盤。
“阿娘,你和父皇說什麼呢?”
身後陡然傳來孩子噠噠噠的腳步聲,李嫵回頭一看,便見裴璉只穿着單薄褻衣跑了出來,臉色不禁微變:“不是叫你在床上睡着么,跑下來做什麼?萬一着涼了怎麼辦。”
“我見阿娘半天不回來,有點擔心。”裴璉仰起小臉,黑眸澄澈。
孩子體弱,門還敞開着,外頭寒風直灌。李嫵忙回身抱住,又將他裹在自己的小襖里:“我就出來一會兒,有什麼好擔心的。”
裴璉乖乖摟着她的脖子,又看向門口的裴青玄,軟軟喊了聲父皇,轉臉與李嫵道:“阿娘,外頭好冷啊,你和父皇有話進屋裏說吧,別著涼了。”
李嫵蹙了蹙眉,剛想開口,便見裴青玄抱着被子擠了進來:
“是,外頭的確冷得很,雪也下的大,還是璉兒懂事,曉得心疼人。”
眼見這人厚顏無恥順桿爬地站進屋內,嘴上還煞有介事感嘆着:“冬日沒地龍實在難熬,還是這屋裏暖和,客房那邊冷得刺骨,阿嫵也該叫人在那邊挖些地道才是。”
李嫵只覺好氣又好笑,再看懷中的小傢伙,他討好地朝她擠出一個甜甜笑容,語氣無辜:“可外面真的很冷欸……”
行吧,現在人都在屋裏,再將人趕出去,沒得叫外人看笑話。
嫣色唇瓣抿了抿,李嫵先將裴璉抱回床上,轉身看到緊跟上來的裴青玄,她冷下面孔:“不許過來。”
又伸出手指,指向寢屋窗邊那張長榻:“今夜你睡那邊。”
裴青玄順着她所指看了眼,神情微怔:“可朕就帶了一床被子。”
“你把你手上這床先墊上,我去柜子裏再給你拿一床蓋。”李嫵語氣不容置喙。
床上的裴璉接收到父皇投來的眼神,弱弱出聲:“阿娘,床很大,不如.......”
“不如把你的被子抱過去,今夜你和你父皇一起睡榻?”李嫵雙手抱胸,斜他一眼:“反正你那樣喜歡他。”
裴璉一聽,立刻躺進被子裏:“我要跟阿娘睡,父皇睡榻就好了!”
李嫵失笑,轉臉再看裴青玄,神情清冷:“你怎麼說?睡榻,還是回客房?”
裴青玄輕咳一聲:“朕這就去鋪被子。”
見這對父子倆還算服從管教,李嫵大晚上被打擾的那點小鬱悶也隨之散去,提步走到靠牆那處黃花梨木雕花櫥櫃裏,抱出一床前幾日在太陽底下曬得暖烘烘的簇新被子,走到榻邊。
裴青玄那邊已將榻鋪好,見李嫵嬌小身軀抱着那麼大一床被子,忙伸手去接。
手指不經意觸碰上,溫熱與冰涼交觸,倆人皆是一怔。
待回過神,李嫵飛快抽回手,低頭盯着腳上豆綠色軟底睡鞋,低聲訥訥:“待會兒自己把燈滅了,明早走的時候別弄出動靜,擾人清夢。”
語畢,她快步往床邊走去。
暖色燭光下,纖腰如柳,雪膚如玉,很快都被拉下的幔帳遮住。
裴青玄收回視線,再看懷中這床厚實的錦被,濃眉輕皺。
方才只顧與阿嫵說話,都沒注意這被子是韶粉色,被面還綉着精緻的折枝玉蘭花。
湊近嗅着,還有淡雅的甜香氣。
不過這香氣,好似與阿嫵身上一樣。
難道這被子她蓋過?
待寢屋燭光滅了大半,裴青玄躺在衾被間,身下長榻雖比不上紫宸宮龍床舒適寬敞,可身上蓋着的被子盈滿馨香,好似阿嫵就躺在自己身側——若是撇開床與榻之間相隔的七八丈距離,勉強也算是重新與阿嫵睡在一起了。
思及此處,他面向床的位置側躺,聽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心道,這場雪落得真好。
這一夜,在床帷間隱隱響起的細柔呼吸里,裴青玄久違地睡了個好覺。
.......
翌日,窗邊映入霧青色晨光,外頭風雪也初停。
一番穿戴,裴青玄正要離去,視線瞥過那逶逶垂下的幔帳,略一停頓。
沉吟片刻,他放輕腳步走去。
生着凍瘡的長指略略掀起幔帳一角,略顯晦暗的光線下,他屏息看着帳中熟睡的母子倆。
裴璉睡在裏頭,小腦袋靠着李嫵的胳膊,格外安穩的環境,叫他還打着小呼嚕。李嫵睡在外,柔順烏髮隨意堆在耳畔,瑩白臉龐因熟睡泛着淡紅,海棠春睡,嬌慵動人。
溫和的視線不疾不徐在那張柔婉的面上寸寸逡巡,從纖細黛眉,緊闔的雙眸,小巧瓊鼻,待落在那兩抹嬌嫩如櫻的唇瓣,裴青玄喉頭微滾。
晨間本就容易衝動,又太久沒嘗過這張唇瓣的香甜,待他回過神,腰背已然彎下,與那抹紅唇的距離也僅剩一掌之遙。
猶如乾渴許久的旅人尋見一條潺潺流動的清溪,那是一種本能的渴望,心底也好似有個聲音在不停叫囂。
想親她,很想很想。
漆黑狹眸間那股濃烈的慾念不斷翻湧着,胸腔里那顆心臟也鼓噪得厲害,就像少年時第一次想要偷親躲在樹下睡覺的小阿嫵,他的呼吸都發緊。
就在薄唇即將碰上的一霎,他動作停下。
輪廓分明的側顏閃過一抹掙扎,終是直起腰,只伸出一根食指,剋制地碰向那抹嫣色唇瓣,觸及那溫熱的柔,又貪婪地摩挲了兩下。
少傾,幔帳重新放下,腳步聲漸遠。
而光線昏朦的床帷間,李嫵纖濃的眼睫微不可查地顫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