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5章
冬日的一個清晨。
天還未亮,院子裏漆黑黑一片的時候,小丫鬟綠燕托着燭台戰戰兢兢走進小姐閨房,不敢發出聲響地擱放在床頭旁的高几上。
燭光湧進紗帳,只見趙玉珠一截白皙小腿不安分地露在被子外,臉蛋紅撲撲的,睡得正香。
叫小姐“早起”這活,綠燕很怕。
窗外還漆黑黑一團,太早了,小姐顯然沒睡飽……
放假回村那天清晨,起得比今日晚多了,綠燕還生生挨了小姐一耳光。才休假回來又趕上這活,綠燕的小心肝直顫。
“綠燕,快點,小姐第一天拜師,遲了要挨罰的。”
綠鷺將熨燙好的衣裳擱在美人榻上,轉身又端起盆出門去打洗臉水了。
綠燕只得掀開紗帳,顫聲叫道:“三小姐,起床了,起床了。”
趙玉珠翻個身,嚇得綠燕往後一縮。
卻見三小姐找了個舒適姿勢,又繼續睡了。
綠燕快哭了。
“三小姐,該……該起床了……”
迷迷糊糊中,趙玉珠想起今日要拜師。
是她求爹爹去請的武術師父,好不容易拜到一個高手,遲到了可不好。
趙玉珠強撐着坐起,潮紅的面頰上殘留枕痕,雙腿懸在床沿,像個乖巧可愛的娃娃,沒發脾氣,只是小手一下一下地揉着雙眼。
綠燕哪裏見過三小姐這般乖巧的模樣,第一次體會到綠鷺說的“放心吧,咱們三小姐轉性子了”。
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小姐呆萌呆萌的,一張小臉多可愛啊。
飯桌邊,趙玉珠還用小手掩嘴,不住打哈欠呢。
顧茵茵笑了:“珠珠啊,這個武術師父武藝高強,是你爹爹好不容易才求來的,就是……起得早了點哈。”
娘親,何止是早了點啊,簡直是太早了好么,過來時院子裏還黑蒙蒙一片呢,到處都點着燈籠。
趙玉珠兩眼困得呀,連飯菜是啥都沒看清,幾乎閉着眼往嘴裏塞。
但趙玉珠知道,但凡有點本事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怪癖。這個還未蒙面的武術師父,怪癖大概就是——
“喜歡徒弟早起”了吧。
趙振山清清嗓音:“難得你轉了性子,願意主動學武了,那就好好跟着這位嚴苛的師父學。爹爹我可是老臉都賠盡了,才請動他的。”
綠鷺、綠燕對望一眼,她們三小姐以前淘氣、頑劣、不愛習武,還頻頻折騰出么蛾子來捉弄師父,不知氣跑了多少師父,整個甘州都出名了。
眼下還有武術高手肯教授她們小姐,實屬難得。
也不知這回小姐能堅持幾天?
趙玉珠努力睜開一雙渴睡的眼,又一次保證:“爹爹放心,女兒收心了,這回鐵定好好跟着師父學。再不定下心,您就斷我一年的例銀。”
趙振山和顧茵茵對視一眼,狡黠地笑了:“這可是珠珠自個說的,不許反悔。”
趙玉珠睡眼惺忪,沒看清爹娘笑眼裏閃過的狡黠,只鄭重地點頭。
重生歸來,她憑空多了一身好武藝,多惹人懷疑啊。
先拜個師父,苦哈哈練上一年半載的,日後再甩出一身好武藝,也算師出有名啊。
所以,那日活捉了瓦剌細作,一回府,趙玉珠就死乞白賴地懇求爹爹,再給她尋一個武術師父來,還要求必須是高手中的高手。
“這次的師父,架子大得很。”馬車上,綠燕小聲與綠鷺嘀咕,“別家武術師父都是來咱們府里教授,這回這個,反倒要小姐上門去尋他。”
“噓,不許瞎說。”綠鷺穩重些,低聲斥責。
趙玉珠閉眼抵着馬車一角繼續睡,內心卻是明白,爹爹這回請來的師父,怕是大有來頭。
否則,放眼整個西北,誰敢平白無故折騰鎮國大將軍的寶貝女兒?
“小姐,到了。”不多時,馬車夫道。
綠鷺率先跳下馬車,隔了漫天雪花,一座府邸闖入她的視線,小丫鬟微微驚訝了一下。
隨後,滿臉疑惑的綠鷺,撐開一把繪有海棠花的精緻小紅傘,在馬車旁探出手準備攙扶小姐下車。
趙玉珠沒去扶綠鷺的手,直接利落地跳下馬車。
站在擋雪的小紅傘下,趙玉珠的驚訝不比綠鷺少,面前的府邸居然是薛府?薛妖的府上?
隱隱有個猜測,趙玉珠瞌睡都驚飛了。
頭上撐着紅艷艷的小紅傘,在薛府管家的帶領下,趙玉珠順着彎彎曲曲的院中小徑,來到練武場果真見到了熟悉的身影。
師父還真是他啊?
“薛……薛大人……好。”綠鷺和綠燕也驚訝極了,好半晌才緩過神來,結結巴巴請安。
薛妖顯然起得更早,一身黑色的練功服全部濕透了,貼在身上顯出上半身的精壯。
見趙玉珠到了,薛妖將手裏的紅纓槍丟去槍架,接過小廝手裏的汗巾去擦脖子上的汗。隨後進入一旁的廂房,再出來時,已換上一套寬寬大大的白色練功服。
薛妖落座早已擺放好的一張木椅,朝趙玉珠一抬下巴:“好了,來拜吧。”
“啊?”趙玉珠顯然沒明白。
“行拜師禮。”一旁的小廝提點。
“哦。”趙玉珠這才走出小紅傘的保護,挪步上前。
絮絮飄雪下,少女對着薛妖恭恭敬敬磕下三個響頭,嘴裏喚着:“師父在上,受小徒一拜。”
直到這刻,趙玉珠才明白,為何爹娘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原來請的是武狀元薛妖啊,還真是為了培養他倆的感情,不遺餘力啊。
詭異的是,薛妖居然答應了。
薛妖端坐着,探究的目光審視着磕頭的趙玉珠。
只見少女雙鬢垂落的髮絲,隨着磕頭的動作起起伏伏,曦光灑在她白皙姣好的面容上,映出她眉眼間的虔誠,看上去倒是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
與坊間一貫流傳的“趙三小姐,性子最野,完全不服管教”,頗有些不同。
“嗯。”薛妖點點頭,淡淡道,“你這個徒弟,我就不收了。”
趙玉珠險些被噎死。
不收還坦然接受了她的拜師禮?
薛妖橫她一眼:“武功還是會教的。”
哦,趙玉珠心裏平衡了。
很快,趙玉珠就明白,為何薛妖要答應這份苦差事了。
教授的第一招,居然是——扔石子。
這是赤.裸.裸地懷疑,那日用石子擊中細作的是她啊。
“聽說你拜過十幾位名師,你先投十次,給我瞧瞧水平。”
來到一個靶子前,薛妖遞給趙玉珠一個盛滿小石子的柳簍。
“哦。”
趙玉珠乖巧地應下,隨即擺出一副拼盡全力的樣子,一顆一顆瞄準、擲出。
十投十不中,沒一個上靶的。
“噗嗤。”一旁立着的小廝,憋不住笑。
綠鷺、綠燕則一臉尷尬,雙手捂臉不敢見人了。
掃灑的嬤嬤們,聽說主子的未婚妻來了,紛紛藉著打掃出來偷看,遠遠瞧到這幅情景,一個個搖頭嘆息:“以前看着挺驕橫一小姐,卻原來是個沒本事的,玷污了將門。”
原來,大寧國不似前朝重文輕武。
當年逐鹿中原,靠的就是族人武力值驚人,鐵騎長刀橫掃華夏。
建國后,隆武帝也一直重視軍功,從皇室到平民百姓,也都改了觀念,以武藝高強為榮。
鎮國大將軍趙振山,力拔山兮氣蓋世,馳騁沙場二十年從無敗績,早已成為西北民眾心中的戰神。
而戰神膝下,拜了十幾個名師的女兒,就這麼個水平?
觀瞻者紛紛露出鄙夷的目光。
趙玉珠內心緊張極了,心頭直呼救命,讓一個手法嫻熟的人,偽裝絲毫不會,比想像中難啊。
也不知薛妖是否看出她在“作假”了?
“別緊張,你很有天賦,只是沒瞄準。”薛妖站她身側,低頭,在她耳畔意有所指道,“眼睛盯着靶心,才能中靶心,知道吧?”
趙玉珠耳朵立馬泛紅了。
方才,她正是眼睛瞄着別處,才精準地擊中別處的。
薛妖眼神真毒辣,這麼快就看穿了,趙玉珠有點想哭。
“像這樣,瞄準目標,再用力彈出去。”薛妖手拿一顆小石子,標準地示範一次,在她耳畔低語,“再瞎投,趙小姐明日就別來了,另拜師父的好。本人很忙,沒空陪你瞎耗。”
這既是赤.裸.裸的威脅,又是實實在在的事實。
薛妖的確很忙,願意收下趙玉珠,是趙振山舔着老臉央求了好幾日的結果。
花紅表裏,都送了幾大箱籠。
趙玉珠知道,前幾年,她爹為了管教她,幾乎給她找遍了西北一帶的名師。結果,一個個全被她氣得吹鬍子瞪眼,跑了。
若再錯過薛妖,怕是一年半載都尋不來高手作師父了。那她滿身的好武藝,就得繼續隱藏,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見天日了。
短暫的權衡后……
趙玉珠孺子可教般,一點點進步了:從石子上不了靶,到一點點挪近靶心,到次次擊中紅心,只用了半個時辰。
看得綠鷺、綠燕雙眼冒光,直呼“小姐好厲害啊!”
還不忘斜眼方才“噗嗤”嘲笑的小廝。
那個小廝,眨巴着雙眼,內心驚呼:“趙小姐不愧是鎮國大將軍的女兒啊,一旦認真研習,天賦異稟啊!”
那些個掃灑的僕婦,則紛紛驚嘆:“還是咱們大人厲害,一上場,便震住了昔日的小魔頭。”他們薛大人不愧是錦衣衛衛所的頭兒,教個學徒都這麼厲害。
“不錯,就練到這吧。”
薛妖確信擊中細作的人,就是趙玉珠后,將石子一收,宣佈下學。
趙玉珠:……
合著,他壓根不想教她,只想炸出她是不是那日之人?
趙玉珠有點生氣,感覺自己被耍了,雙眸瞪着他,杵着不肯走。
“下學了,還不走?”薛妖大步繞過她,徑直回廂房。
這是赤.裸.裸下逐客令了。
趙玉珠更生氣了,索性跟上薛妖去廂房。
“趙小姐,這兒您不能進……”守門小廝試圖阻攔。
趙玉珠一把推開,強行闖入。
屋裏,兩個小廝正在伺候薛妖換下白色練功服,赤着上身,寬肩窄腰……
趙玉珠一瞬間的怔愣后,慌忙捂眼跑出門去,不幸在門檻絆了一跤……
迎面摔趴在一身黑錦衣急急奔來的陳南腳下。
“趙小姐,您這是?”嚇得陳南腳步一頓,滿臉疑惑,“我們頭兒在屋裏嗎?還趕着出任務呢。”
“啊?出任務?”摔趴在地的趙玉珠,仰起小臉,一臉懵。
“走!”薛妖已穿戴整齊走出房門,一身墨色錦衣,腳步帶風地繞過趙玉珠,迎向陳南。
趙玉珠趕忙從地上爬起來。
薛妖闊步走上長廊。
陳南跟在後頭走,好幾次疑惑地反頭,看向……不合時宜出現在頭兒府里的趙玉珠。
“趙小姐,您回府吧。我們大人上值去了,得深夜下值才能回了。”薛府管家,恭恭敬敬賠笑道。
“上值?今天,薛大人不是休沐嗎?”趙玉珠問道。
大寧國官員每旬休兩日,今日她爹爹就休沐在家。
“咱們薛大人勤勉,幾乎不休沐。”管家恭恭敬敬道。
趙玉珠:……
這才明白過來,薛妖是百忙之中,抽出上值前的半個時辰來教她?
難怪,要她上門來學武,還天不亮就得起。
次日清晨,趙玉珠照舊在天空還漆黑一團時,便迷迷瞪瞪地被丫鬟喚醒。
不想,冒着寒風飛雪。
趙玉珠睡眼惺忪到了薛妖府上,竟被管家告知:“趙小姐,咱們薛大人昨夜忙得沒回府,今日……怕是教學不了。”
趙玉珠:……
瞌睡都被氣飛了,有木有。
“不能教學,不會提前差人告知嗎?”害她空跑一場,不是純心耍她么。
趙玉珠氣鼓鼓地掉頭往外走。
漫天飛雪中,趙玉珠嘟嘴走在石子鋪就的小路上,越想越來氣,臭薛妖打一開始就沒打算好好教她,只想“炸出她是那日扔石子的”便完了。
“混蛋!”
趙玉珠一腳踢飛腳下的小石子,卻疼得自己直抱腳。
真是運氣背啊。
不想,小石子彈跳了兩下,居然迸上一個風塵僕僕奔來的黑錦衣男子。
“火氣這麼大,要不要打兩桶井水給你澆澆火?”
白雪飄飄中,那個黑錦衣男子頓住腳步,站定在她面前。
趙玉珠鬆開腳抬頭,隔着撲簌簌墜落的白雪,看清來人居然是薛妖。
“你……你回來啦?”是趕回來教她武藝的嗎?
趙玉珠心頭的邪火,瞬間撲滅,麻溜換上一張笑臉。
薛妖一邊揉揉額角與她擦肩而過,一邊丟給她一句:“今日,你繼續投石子,直到次次擊穿靶心為止。記住,不是擊中,是擊穿。你先去,我換身練功服就來。”
說罷,徑直往內院而去。
趙玉珠:……
又是投石子,你確信,你不是在敷衍我?
到了練武場,趙玉珠嚇了一跳。
只見十個靶子排成一豎,層層疊加似千手觀音,趙玉珠唯有飛出石子,一次性擊穿十道靶子,才算成功。
這高難度……
趙玉珠深吸一口氣,這是生生逼得她再不許藏拙,拼盡全力上啊。
在她苦哈哈投完三輪時,一偏頭,卻見薛妖側卧在房檐頂上……悠哉悠哉地閉目養神。
喂,說好的,她練不到位的地方,他從旁指點呢?
閉着眼,指點個鬼哦?
又投完五輪后。
一偏頭,竟見房檐上頭的薛妖……歪頭睡著了。
趙玉珠:……
真想一石子扔醒他。
他這師父好當哦,想睡就睡,真稱職。
大雪越下越緊了。
頂着鵝毛大雪,又足足練習了兩刻鐘。
趙玉珠揉着酸疼到不行的胳膊,一抬頭見房檐上的薛妖周身落滿白雪,面龐卻睡出異樣的潮紅。
又擲出一顆石子后。
趙玉珠疑惑地多瞅了薛妖幾眼,只見他面龐越發紅潤起來。
不會是冰天雪地的,凍得發燒了吧?
趙玉珠慌忙叫管家搬來木梯,她爬上房檐查看。
手指貼上薛妖額頭,還好,溫度不算高,在正常範圍內。
只是他眉眼間滿是疲憊。
趙玉珠想起先頭撞見他時,他用手指揉了揉疲憊的額角。想來一夜奔波未眠所致,飽飽睡上一覺應該就沒事了。
趙玉珠猶豫片刻,將他白色練功服上的雪花用手輕輕拂去,又尋來一件厚實大氅嚴嚴實實地蓋住他。
末了,還將自個先前遮雪的小紅傘,選個最擋風雪的角度,紅艷艷地罩在薛妖頭上。
然後,趙玉珠才放心地下了屋檐,繼續用心投石子。
話說,薛妖睡得迷迷糊糊時,忽覺額頭觸上一陣溫熱,宛若冰天雪地里撲來一團火,暖暖的。
轉瞬即逝,火走了。
再後來,又來了一座溫暖的房子,將他罩在裏頭。
還有軟軟的秀髮在他臉上拂過,帶着少女若有似無的馨香,怎麼可能呢?呼吸一下,一股幽幽梅花香灌入鼻腔,似曾相識,像在哪兒嗅過。
薛妖強撐着掀開一條眼縫,大雪紛飛中,朦朦朧朧望見一個妙齡少女爬下屋檐,一頭秀髮隨風揚起,臉蛋白皙像個仙子……
~
趙玉珠足足練滿半個時辰,大汗淋漓。
向管家借了間廂房,換了套乾淨衣裙。
臨走前,趙玉珠又望了望屋檐上酣睡的薛妖,叮囑管家好生照看,千萬別讓他睡出病來。
“趙小姐放心,咱們大人經常這樣,說是練功需要。再冰天雪地,都無礙的。”管家畢恭畢敬回答。
趙玉珠:……
合著,純屬她多事了?
薛妖這是將“冰天雪地”,當武俠話本子裏的“玉石寒床”使用?
方才給他一通蓋,不會起反作用,白白耽誤了他一天的功力吧?
“哦,這樣啊。那我先走了,您……自便。”待她走了,管家您可自行揭去方才瞎弄上的保暖措施。
趙玉珠捂臉,灰溜溜快速逃離。
管家望着趙玉珠遠去的背影,眸光一亮。
當初,薛妖相依為命數年的奶媽,臨終前,非要為主子定上這門親事。
那會子,這趙三小姐作天作地、驕橫無禮,他們當下人的全都質疑奶媽的眼光。明擺着,是要娶回一個祖宗來供着嘛。
不曾想,才多久,這趙三小姐居然也會關心人了?
待會說給薛大人聽,也不知薛大人信不信呢。
下一刻,管家猶豫上了,主子身上那些不合時宜、起反作用的保暖措施,該揭去,還是不該揭去呢?
哎喲,難死他這個當管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