佈局(一)
李燃垂眸看着快將腦袋磕到地上的江峙文,微微摩挲了一下指節,沉聲問:“半年前,嚶嚶為何落水?”
他沒有追問嚶嚶,不是因為他並不將其放在心上了,而是知道這其中定是有什麼不好言說之事。
嚶嚶是他妻,不好有嫌隙,但是江峙文就不一樣了。
江峙文身子就是一顫,怎麼也想不明白此信是何人傳出去的,分明院子裏的那些仆婢都處理過了。
他感受到頭頂的威壓愈發強盛,不由將身子也壓得愈發的低。內心躊躇一番,拱手道:“嚶嚶性子素來頑劣,當日是戲水時候失足,不小心墜湖。”
“冬日臘月戲水?”神色有些古怪。
“是,正是。”
江峙文抬手擦了擦額間的汗,他哪裏知道江嚶嚶是怎麼投水的,只是事後審了身邊的婢女才知道她竟然是有那樣的心思。
所以啊,當時跟在江嚶嚶身邊的婢女婆子,全被都被處置了。
江峙文也知道,自己說的有那麼一點不可信,但是卻沒有旁的辦法了。
視線更為壓迫,李燃不是傻子,江峙文將頭低得更深了。
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些隨侍匆匆的疾步聲,在門外恭敬稟告:“皇子妃到了。”
僵持的氣氛被打破,江峙文忙道:“快請進來。”
這祖宗自己做下的事,就讓她自己去解釋去吧。
江嚶嚶手裏持着芙蓉紫竹宮扇,輕搖漫步的進了書房,杏眼危險的眯着。
窗外破碎的光散落在她鬢間,細細碎碎的,瞧着又乖又嬌氣。落在李燃眼裏,一顰一笑都彷彿天然合他心意般,叫人挪不開眼。
“嚶嚶怎麼來了?”李燃看了過來,神色緩和了幾分。
江嚶嚶眸子就掃過了桌上擺着的一堆文卷,眉眼微挑,翹唇笑語:“方才聽阿兄說,夫君的字乃是一絕,嚶嚶都沒見過呢。想着夫君正好在,便想瞧一眼。”
對於李燃來說,工部是必須要掌控在自己手上的,沒有任何理由能讓他放棄。
除非,讓他知道自己計策的漏洞之處。
書房這樣的地方,她過來就是為了讓李燃給她寫一幅字?
江峙文只覺得心頭一陣梗住,她但凡讓婢女帶碗羹湯過來,只說是體貼殿下議事辛苦都比這好啊。
李燃什麼樣的性子,江峙文清楚的很,冷酷無情、雷霆手腕,最不喜就是蠻纏造作之人。
但是此刻,江峙文看着眼前的場景,有些老邁的眸子露出了些許迷茫之色。
李燃走過去,竟也沒生氣,任由嚶嚶拉住手安撫的捏了捏她指尖,聲音清潤還帶了些安撫:“嚶嚶若是喜歡,回府便寫與你。我與你爹爹還有事要議,你先自去前院歇會便是。”
江嚶嚶只聽出了話里的敷衍,也是在意料之中,在李燃眼裏除了奪權坑害太子以外,根本沒有什麼叫他上心的東西了。
但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於是乾脆從他手中抽過手來,微微理了理臂彎間披帛,抬步便逕自向案牘邊走去:
“現紙筆具在,不過片刻功夫,夫君何必再等?”
邊說著,就在江峙文吹鬍子瞪眼卻敢怒不敢言的視線中,抽出了一張白紙,利落用青玉鎮紙壓平放在桌案上,纖指取下架子上的紫狼毫。
抬眸看了兩人一眼,她抬手將狼毫遞向李燃:“寫吧。”
兩個字,理所當然。
“嚶嚶,不得胡鬧!”江峙文不知道自己女兒怎麼敢有這樣的膽子的,他還想着李燃所說的事,哪有功夫看女兒在這搗亂。
李燃漆眸深深瞧了江嚶嚶一眼,卻是沒說什麼走了上前去,接過了那纖白手腕遞上的筆。
他姿容出類拔萃,就單單站在那裏,皓腕提筆就帶着一種殺伐的力量。
江嚶嚶想着他此次失敗后,被父皇重怒斥責,監|禁王府時候落魄的模樣。即便是失敗也並不消沉,依舊在醞釀這下一場算計,彷彿他生就是為了讓李恆死,為了得到父皇認可立他為儲君。
看書里,她只覺得這人太讓人厭恨了,李恆雖是性子討厭,但是身為主角他本性上是良善仁德的。從來沒有想過主動殘害手足,即便是李燃一次次迫害他,也不能逼着他殘害親弟。
而李燃最後的死路是他自己尋來的,他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為此害死了那樣多跟隨自己的人。
但是當江嚶嚶站在他面前的時候卻發現,書里說的也不盡然,他即便是反派也並不是文里那樣單純的為主角製造坎坷,只為推動劇情的反派。
他有人的喜惡,也知道要如何對自己人好,沒有像男主李恆那樣築室道,自己隱忍罷了還要身邊人也要唾面自乾。
李燃雖是心狠手辣,卻是對着外邊人的,也只會對着外邊人。他並非紙上三兩字勾勒出來的反派,雖不是個好人,卻是個有感情的人。
剛好江嚶嚶也不是個好人,惡毒女配本來不也是反派嗎,大家都是要被主角踩在腳下的墊腳石,何故相嫌棄。
屏風映出那頎長挺拔的身姿,他眉心微蹙,修指骨節分明提筆便落,如晝夜疾風細雨,漆濃的墨便留下兵戈鐵馬般的痕迹,雋秀有力,筆墨橫姿,工工整整。
江嚶嚶一眼瞧去便瞧出來,寫的是應當是某個兵法策論中的一卷,果然野心無處不在。
江峙文在身側感慨奉承:“殿下筆走龍蛇,春蚓秋蛇,實在讓人嘆目啊!”
李燃卻看向了身側的作精,就見江嚶嚶十分讚賞的將那墨寶誇耀了一番,像是無意一般問:
“夫君筆墨是出師自何人之手?”
他唇角翹了翹,將狼毫擱下,並未避諱道:“前尚書中郎將翰林學士,周太傅。”
語氣不無敬重。
太傅周慎是三朝大儒了,被聘為太子師,從李恆與李燃總角之時便一直在側身悉心教導,不管是對那個皇子他都是同樣認真嚴謹,也會對李燃稱讚有加,瞧着算是公正不阿之輩。
但是人都是有偏心的,不光是陛下還是太子或是周恆自己都不覺得,他是對李燃有偏見的。即便是一視同仁,即便是在李燃取得成績后對其嘉獎誇讚,但是心裏還是會憂慮李燃會不會威脅到太子儲君之位。
周慎的可怕之處就在於,他對李燃的好是真的,疑心也是真的。這真裏面攙着假,假裏面帶着真,若非在關鍵時候他刺向李燃一刀,誰又能分辨呢。
“那想來周太傅對夫君的本事是極為清楚的。”江嚶嚶還想在多說些,剛開口就感覺什麼堵住了喉間,她頓了頓笑着將話鋒微轉,“既然夫君與爹爹還有話要說,嚶嚶便先走了。”
周慎從始至終,都是站在太子那邊的啊。他有自己一套理由,他是忠於君主和天理。等那份李燃造假的信箋呈上來,就會被三司查閱,到最後便會被奉到周慎面前。
普天之下有這樣輕易模仿他人字跡的定然也有,但是必不好尋即便是尋着了也不好信任,李燃是這其中佼佼者。但是即便是他完全十成十模仿出了元文石的字跡,到時候那封信箋被人質疑的時候,第一個懷疑他的便會是周慎啊。
即便是周慎沒有證據,甚至並不確定是李燃,他依舊會旁敲側擊試探乃至於指認李燃。
所謂規則強制讓江嚶嚶閉嘴,那麼她只好讓李燃自己去懷疑了。若是此事提示至此他依舊未成,在他下一次佈局的時候也會想起今日,然後聽懂她的暗示。
果然,李燃漆眸望着她,眉心微皺。
心下有些微異樣,嚶嚶是知道什麼?
江峙文站在一邊,瞧着嚶嚶當真來了就走,差點傻了。
看了眼蹙眉思量的李燃,他忙躬身行禮,道:“小女素來頑劣了些,還望殿下莫要計較。”
然而江嚶嚶卻是已然轉身離開,跨門而出的時候,造作的整理了下臂彎披帛,葉縫細碎光落在髮鬢間的青鸞冠上,揚唇一笑。
什麼破規則,能難得到誰。
等人走遠,李燃收回視線,看了江峙文一眼,皺眉:“岳父大人說何人頑劣?”
江峙文笑容頓時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