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
和好泥之後,國強拿出四塊大小長短相近的模板,側在地上圍成一個正方形,然後一杴一杴將泥土鏟進去鋪平讓其定型,最後拿掉模板。
如此反覆操作,不一會兒,十六個濕泥筋一字排開在院子東邊的土牆底下,接下來便是等泥筋晒乾了。
這期間,國強將土炕面子整個用鎚子敲了下來,他不僅要修好塌陷的一半,剩下一半也要修繕一下,有備無患,保不齊哪天晚上正睡着覺,泥筋塌下去將他和小紅兩個人埋進去。
他砸完炕面子,又把裏面原本就破爛不堪的16個泥筋全部取出來,連同掉落到炕里的小土塊全部收拾了個乾淨,又用竹籠全部運到炭渣坡。
曬泥筋的時間裏,必須在晚上給其蓋上一片片塑料紙壓上,否則半夜下雨的話,所有的泥筋見水都會很快變軟,前功盡棄。
在這十來天時間裏,國強和小紅兩個人直接將草席鋪在了窯里的土地上,然後蓋上一個大羊毛氈,上面便是被褥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小紅直覺得頭頂地上的乾草堆里全是小蟲子的聲音,有時甚至有膽大的爬到兩個人的被褥和臉上,這讓小紅害怕不已,尤其是甚至能聽到老鼠“吱吱”的聲音,小紅更是會直接鑽進國強的懷裏,國強則緊緊抱着她,即使睡著了也死活不會放開。
這讓小紅在某種程度上削減了惡劣的生活條件帶來的痛苦,也讓她對自己的男人增添了幾分依賴。她覺得國強在她心中的形象逐漸高大了起來,如果說之前選擇嫁給國強是因為他個子高,長得帥,有意思,那麼現在她沉陷在兩個人看似痛苦,實則美妙的婚姻生活中的原因就是看到了國強身上獨屬於男子的性情和擔當。
大多數女人不知道自己的擇偶標準的。她們有人會考量對方家庭的經濟實力,有人會計較公婆對自己的態度,有的會執念於對方的外貌,有的會中意於對方精神的給予……
然而在小紅看來,她更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夠在談吐之間盡顯柔情,行事之間略呈果敢,就像國強這樣。
她婚後的生活相比之前出現了斷崖式的跌落,但她認為自己的精神世界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她以往在唐西的日子,物質生活相對比較優越,但她從未感受到真正的快樂,因為從本質上來看,她在大海和鳳兒老兩口身上得到的愛是最寡淡的。
莊稼戶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所以她依然是從來都不能和俊虎以及虎子得到同樣的分量的寵愛。然而在三個女子中她是老二,另外有老大喜紅和小女子春紅。
溱州人有一句古話:疼死老大,愛死老小,坑死老二。
小紅深切地感受到這句話,還是在大海被逼無奈送給她一個小牛犢的時候。原本這並非大海的本意,只不過在送完喜紅和虎子媳婦娘家之後,實在礙於情面,才有送給小紅一頭最小的。
幸而後來遇到了國強,她現在第一次覺得這世上有人的寵愛完全是為自己而產生,這讓她如何不激動。
就這樣,兩個人在地上睡了大概半個月時間,泥筋便完全曬好成型了。
國強將泥筋一塊塊放在炕里撐起來,然後去鎮上買了一袋子水泥,他預備用水泥來糊邊,這樣不僅更加結實牢固,而且不容易產生大量的灰塵,這不僅對小紅的身體不好,也對孩子不好。
是的,在他們剛搬到南場院子的時候,小紅便在一次咬破國強肩膀的時候,懷上了他們第一個孩子。
這讓他們兩個人喜出望外,
尤其是國強,他不忍心讓小紅再動身子做任何事情,即使自己在盤炕的時候,小紅也只是笑眯眯坐在旁邊看着。
待糊好邊縫之後,國強給炕里塞上大量的麥秸桿,然後點上火進行烘烤,這烘烤不僅能讓新鮮的水泥迅速瀝干水分,也能夠讓泥筋變得更加堅固。
泥土在高溫的烘烤下會變得異常堅固,這原理一直被用在磚廠里。尤其是紅磚,便是做成一個個泥土坯子,然後放進燒磚窯里進行長時間高溫的烘烤,所以後來我們看到成品的磚塊不僅堅硬無比,就連一絲泥土的氣息也是找不到了。
待烘烤兩三天,兩個人便鋪上草席羊毛氈被褥,就這樣躺在了新炕上。
解決了炕的問題,國強便把矛頭放在了吃上面,分家的時候,王聾子在春娥的唆使下,可是一粒小麥都沒有給他們兩個人。
國強沒有辦法,他只能去找同村的堂哥二閑,二閑同樣同情他們兩個人的遭遇,因此顯得十分慷慨,他大方地借給國強兩袋子新鮮的小麥,國強承諾自己在今年收成后還給人家兩袋。
他此時對王聾子和春娥失望透頂,後邊院子窯後頭整整齊齊排列了成十口大水缸,裏面裝滿了新鮮的小麥和穀物,這都是王聾子和國強父子兩個人一袋子一袋子倒進去的,然而國強到現在分家的時候是一粒沒有得到,他只覺得春娥這人實在是心狠手辣,蠻不講理。
但他沒有辦法,他總不能為了這些家長里短的小事和春娥激烈的爭辯,一個是春娥這人油鹽不進,決計不可能妥協,另外一個是國強不願意讓村裡其他人看笑話。
所以他寧願咬着牙問堂哥二閑借兩袋子小麥,也不願意對春娥張口。
好在春娥並沒有過分到要留下本就屬於國強和小紅兩個人的物件,比如他們結婚時候大海親自打的兩個大箱子,一個高低櫃和一個臉盆架子。這也讓他們的日子能勉強過下去。
就這樣,兩個人南場安下了自己的小家。
國強是一個閑不住的人,尤其是在家裏閑不住。他出了農忙之外,喜歡在外面跑着尋營生。所以在生活最艱難的一段時間裏,小紅經常是大着肚子一個人待在家裏。
春娥聽說小紅懷孕之後沒有任何的開心,但她作為婆婆,終究是要意思意思,象徵性地去探望一下,否則就是村子裏鄰居的唾沫星子也止不住,她的脊梁骨指也背指爛了。
春娥空着手往南場走去,她默不作聲穿過院子,進了窯門。由於沒有任何動靜,小紅也是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媽,你咋來了。”
她如今肚子越來越大了起來,所以更多的時間是不能下地的,只能躺在炕上休息。
“咋了,我兒子的屋我還不能來了?”
春娥又是拿出一副骯髒的嘴臉。
“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說你咋突然就來了。”
“不是這意思,那你啥意思?我來我兒子屋裏,還要給誰回報嘛。”
“媽,你看你說的這話……”
“行了行了,我不說了,我說是你懷了娃,過來把你看一下,沒想到你就是這麼個慫勢子,真正是好心當成驢肝肺了。”
春娥原本沒有想直接這樣的霸道,她雖然性情如此,也不喜歡小紅,但也不至於毫無由頭如此找事。
她是眼睛瞥到了國強給他們盤的新炕,心裏實在氣不過,想她活了幾十年,還從來沒有睡過水泥炕呢,這女子才這麼幾天,她兒子就給盤了水泥炕,她心裏死活是不高興。
她不願意身邊有任何人比自己過得好,過得幸福,她是一個盼人窮,恨人富的東西,於是才有了這麼一出。-
說著,她又是看到炕頭放了一個紅色的木臉盆,這是把臉盆當成了尿盆。由於小紅下不了床,她方便的時候只能尿在臉盆里,待國強晚上回家的時候好倒到院子裏去,只不過她目前肚子大了,難免會出一點血,所以盆子裏雖然是尿液,但看起來通紅通紅的。
“你把你這尿盆放到這幹啥呢?”
“媽,我懷上娃了,實在動彈不成,國強說讓我就尿在盆里,他回來倒。”
春娥頓時瞪着眼睛:“看把你能的,誰還沒生過娃,就你一天事情多,我就不信你下不了炕,你倒是把你屙下的血水水讓誰給你倒呢。”
其實,莊稼戶衛生條件差,村裡診所醫療水平低,這樣的現象比比皆是,很是正常,但春娥本就是無事生非來的,說話十分難聽。小紅沒有辦法反駁,她也不想反駁。
她上六年級的時候,學校的先生講了一句話,來源是《莊子》:夏蟲不可語於冰,井蛙不可語於海。
在她心裏,春娥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三季蟲,井底之蛙,她現在根本不屑於和其爭辯,她只是會默默地看着春娥這樣發瘋,活像一個牧羊犬趴在地上狂吠,她有時候甚至感覺這模樣有點可愛,有點搞笑。
所以她沒有言語,她想着待春娥罵累了,也就會識趣的自己出門離開,事實也確實如此。
不過,小紅不知道的是,春娥終究不是一個啥好東西,就因為自己這樣冷漠的輕蔑,恰恰更加激怒了春娥,她雖然灰頭土臉的走了,但在後面的幾天時間裏,給小紅帶來了不少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