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地獄
茅廁,家家戶戶都是有的。
溱州人的茅廁大多都是旱茅。他們會用磚塊壘着圈出一個底部大約一兩個平方的四方格子,底部靠外牆的一遍會貼着挖出來一個有大有小的坑,然後打通到外面,另外為了遮臭,會在外面用一塊石板子遮住。這石板子只有在出廁所的時候才會打開一下,出完廁所又重新蓋回去。頂部則是蓋上幾片爛瓦,為了下午的時候不濕屁股。
溱州人的習慣是,大多在旱茅屙完之後要鏟上一兩杴土灰襯一下,這樣就可以很好的避免下次有人來屙的時候不至於那麼難看,尤其是家裏有人吃壞肚子的時候,會將茅坑裏迸得到處都是,這要是再不襯上一些土,簡直能給家裏省上幾碗面,後面上過廁所的人怕是幾天都吃不下飯。
王聾子和春娥習慣給自家茅廁里堆上一些草木灰來代替干土,莊稼戶人都是明火燒柴做飯,所以少不了一些草木灰,剛好拿來用,又不需要專門去拉一些干土來備用,一舉兩得。
濤子小的時候還沒有辨別是非的能力,所以經常會被春娥的糖衣炮彈攻陷。他一直認為媽媽小紅不是一個很好的人,因為奶奶春娥說她上完廁所從來都不襯,濤子發誓自己一定不能做一個像小紅一樣的人。他每一次上完廁所第一件事情就是用自己一雙小手,吃力地鏟起來一兩杴草木灰揚到茅坑裏,由於草木灰密度比較小,經常會讓整個茅廁里灰土飛揚,弄的自己灰頭土臉地跑出來。後來他不僅喜歡了這種灰塵,甚至對此樂此不疲,認為這樣來玩倒很有意思。
所以,後來濤子只要發現有人去了自家的茅廁屙屎,他都會坐在杏樹底下的土台階上等着,等裏面的人屙完擦了屁股,提褲子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他就會大喊:“你出來,你管你出來,我來襯。”接着他飛一般地衝進茅廁,很熟練地揚着草木灰。這時候如果被春娥看到,她總會笑眯眯地衝著濤子喊,“哎呀,我娃真正齊整的很,娃娃勤,愛死人,我娃就是聽話。”齊整就是聽過、有出息的意思,每每聽到這樣的話,濤子眉開眼笑,認為自己真的很厲害,不僅達到了玩草木灰的目的,又成了一個大人疼愛的孩子。
他只是聽春娥說小紅上了廁所從來不襯,對其特別反感,甚至有的時候等他媽從廁所出來的時候他還會專門問一句:“媽,你襯茅子沒?”當小紅表示襯了的時候,他還會很不放心地衝進去檢查一下,結果沒有問題,才就此罷休。也正因為這樣對他媽的不信任,至於春娥每一次在濤子和成武面前稱小紅是他們的,“母子”的時候,他們也不生氣,反而覺得有意思。
然而成年的人都知道母子是什麼意思,那時只能用在豬狗這些牲口身上的詞語,是用來罵人的。
不過後來成武很快長大,他也很快發現了奶奶春娥這樣虛偽的本質,便對其厭惡不已。濤子年齡小,倒是沒有任何察覺,只知道春娥這個奶奶是真的好,包括王聾子,他最喜歡的一件事情就是扯着濤子的姑娘愛把玩,濤子一開始覺得很不舒服,然而時間久了,居然會享受起來,因為他認為王聾子這完全是出於對他無限的寵愛。
直到濤子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他去了鎮上上學,才逐漸發現了春娥是一個大大的孬老婆。他也才逐漸知道了發生在媽媽小紅身上的悲劇,變得更加聽話起來。小紅當然是毫不在意的,即使經常在她最傷心的時候,濤子依然是心向著他奶奶春娥,她也不生氣,
因為這畢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
王聾子前腳把小紅拉進了茅廁,春娥和秀娟母女兩個後腳就跟了進來。只見王聾子力氣大,直接是把小紅扔在了灰堆子上,小紅只覺得灰堆子上靠着的鐵杴硌到了自己的胳膊肘上一陣疼痛,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王聾子一巴掌扇得臉埋在了灰里。王聾子邊扇還一邊罵著:“你個碎慫娃,還沒幾天呢都開始欺負我老婆我女子了,這到後期還得了?說著,又是一記重腳,踩在小紅的後背上。”
小紅趴在地上,頭埋在灰堆子裏。她只覺得自己滿嘴鼻都是草木灰,嗆的不行,她是很想抬起頭來。但她甚至還算清醒,擔心自己抬起頭后王聾子再打她的臉,所以乾脆趴着不起來,她甚至有一瞬間是覺得當還不如讓自己就這樣頭悶在灰堆子憋死算了,這才結婚第二天,這一家人就這樣對待自己,任誰都會產生想死的念頭。
然而外界的暴風雨並沒有停下來,除了王聾子極其有力的擊打外,小紅同時又感覺到了春娥和秀娟母女兩個人的拳打腳踢,她只知道自己從頭到腳都被打了個遍,反抗?她想過反抗,但她本就受了點傷,無力反抗的,加之對方三個人在這樣的狹小空間裏,想跑也跑不了,公公王聾子又是個大男人,她無論如何都是反抗不了或者逃不出去的,生怕一旦逃不走,換來的毒打肯定會更加嚴重。
所以她只能這樣埋着頭默默地承受着無盡的暴風雨,她聽着王聾子、春娥和秀娟三個人邊打邊罵著。
“你個賣屁股的,讓你再給我騷情。”
“你還膽大的想騎到我媽頭上屙屎。”
“我老婆我都不敢罵一句,誰給你的狗膽子。”
“我把你個脫生的,你還敢在我面前胡咧咧,我是姑娘娃的時候這世上還沒你呢,哪裏輪得上你在我跟前說三道四的。”
“就是,就你是個女子,我前幾年才嫁出去的,我在我婆婆跟前連話都不敢太說,你還敢給我媽頂嘴,看我不把你這臉給你扯了。”
“都不知道在哪裏學的這些罵人的話,大海家兩口子是咋教育的,就生出了這麼個東西,真是羞了先人了。”
“人在做,天在看,你都不怕你孬事做絕了,你大你媽都不得好死。”
……
春娥和秀娟很喜歡說“人在做,天在看”這樣的話,孰不知,她們母女兩個一輩子才是真的孬事做絕,如果真的有因果報應,也應該第一時間報應在她們身上。
三個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你一拳我一腳地進行着,小紅則是默默遭受着心理和身體兩重打擊。她現在只想三個問題:
第一個是她真切地希望國強能夠抓緊時間快點回來,就算他不向著自己,最起碼也不會參與進來一起打自己,所以只要他一出現,自己大概率上都能夠擺脫現在的窘境。
第二個是她想着如果國強不回來,就只能祈禱王聾子、春娥和秀娟三個人罵累了,打累了,解氣了之後能放過自己,哪怕就是暫時的停下來歇會兒,自己也能拖延一些時間,也可以讓自己身體緩一緩。
最後一個,她只是想着。但凡今天三個人把她打不死,她就一定要找機會一個人跑到唐西村去。她知道他大疼她,她知道大海一定會幫她出這一口惡氣,等出完這一口惡氣,她就要大海主張着讓她和國強趕緊離婚。就即使國強本身人品正,和她感情好,她也決計不能接受兩個人一起繼續生活。她只要一想到這三人的醜惡嘴臉,就對這個家失望透頂。她根本不敢想像自己將來還要在這個家庭中生活幾十年,這簡直是比地獄還要恐怖的地方。
大概又過了幾分鐘,小紅只覺得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她甚至覺得胳膊腿已經不是自己的,由劇烈的疼痛轉變成了局部的麻木,她覺得自己決計是身上有些地方已經骨折了,至於淤青紅腫,怕是每個地方都有。小紅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甚至從來沒有被人點過一指頭,即使是極其嚴厲的大海,作為父親,也從來沒有打過她。她還記得大海最嚴厲的一次就是讓她半天沒有吃飯,她當時有摔碟子又摔杯,弄得大海哭笑不得,只能放過了她。
又過了幾分鐘,茅廁里漸漸沒有了動靜。興許是王聾子三人打累了,也解了氣,小紅只聽見他們停下來以後各自拍了拍手,然後一個挨着一個走出茅廁。
確認他們的腳步聲全部已經走遠以後,小紅才顫顫巍巍抬起了頭,只見她臉上全是被淚水浸濕的草木灰,頭髮凌亂地沾着大量的灰塵,身上就更不用說了,衣服全部是臟不兮兮,破爛不堪。這簡直就沒有一個正常人的樣子了。
小紅此時無論是抬胳膊抬腿或者身體任何一個部位都不能動彈一下,但凡有輕微的動作,都會引來全身非人的疼痛,她嘗試了幾次之後就放棄了,只是強忍着坐起來靠在茅廁的土牆上,淚水直流,她緩緩抬起頭看着茅廁外杏樹枝被凜冽的寒風吹開吹去,就這樣一個人坐了一個多小時……
她突然聽到了一陣厚重而急促的腳步聲,她知道這是他男人國強獨有的腳步,於是感覺自己內心重新燃起了一團一樣的篝火,她極為吃力地不斷喊着國強的名字,就這樣,眼看着國強走到了茅廁門口,手裏提了一大袋子豬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