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名
線條流暢的銀灰轎車停靠路邊,少年從樹蔭下迤迤然走出,拉開副駕駛車門,入座。
“怎麼走這兒來了?”駕駛座上的男人說,“不是讓你在家等嗎?”
蕭樾:“閑不住,隨便逛逛。”
他已經不在剛才的小區,特地換了個地點,再喊他爸來接。
還未拆封的維E軟膏在手裏攥久了微微發燙,蕭樾隨手丟進車載儲物箱。
隔了會兒,又撈出來。
蕭彥群側目:“那是什麼?”
蕭樾放進口袋:“葯。”
蕭彥群:“葯?你生什麼病了?”
蕭樾想了想:“路過的藥店發的,中秋福利。”
蕭彥群:“等會下車拿去丟了吧,別亂用。”
蕭樾:“嗯。”
他回想今年生日收到的禮物,有三件,還不少。
一個充當蛋糕的五仁火腿月餅,味道令人不敢恭維;一團揉成滿月般圓的醫用棉花,最後被送禮的人丟進垃圾桶;還有就是這支維E軟膏,相較之下,是最正常的東西了。
蕭彥群也給蕭樾準備了生日禮物,一塊昂貴的、印有世界冠軍簽名的衝浪板。
東西不方便帶來,他還沒告訴蕭樾。
來到餐廳包廂。
柔和的頂燈映照兩張有三分像的俊顏,蕭樾五官的線條比他爸鋒利一些,或者說,歲月的風霜磨平了蕭彥群臉上的稜角。
他們一家是最理想的離婚模板。父母和平分手,各自組建新的家庭,孩子跟母親之後,和父親依然維持良好的父子關係。
蕭樾在蕭彥群面前甚至比在周純面前更自在一些。
至於當年為什麼選擇跟媽媽……並不是因為和媽媽感情更深,只是因為蕭樾權衡之下認為,媽媽更需要孩子陪在身邊。
“最近和輝揚相處得好嗎?”蕭彥群問道。
“就那樣。”蕭樾顯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蕭彥群大概能察覺到一些。
雖然蕭樾從小就不是個開朗健談的孩子,但是自從周純再婚後,這孩子的性格愈發冷淡,回應外界的方式也愈發生硬。他作為父親,不難看出孩子在重組家庭生活得並不愉快。
蕭彥群提議:“國慶假期要不要和爸爸一起玩?爸爸帶你去三亞衝浪,剛好最近給你買了個新的衝浪板,帶去海邊試試。”
蕭樾抬起眼:“梁阿姨怎麼說?”
蕭彥群:“她能怎麼說,當然歡迎你了。”
“那好。”
蕭樾漆黑的眼底浮起一抹屬於少年人的清亮,“好幾年沒去海邊了。”
蕭樾12歲以前,他們一家幾乎每年都會去夏威夷度假。
蕭家是北城聲名顯赫的富豪家族,蕭彥群在同輩中排行最小,含金喂蜜地長大,年輕時酷愛極限運動,是圈子裏出了名的玩咖。結婚後周純盯得緊,不讓他在外面浪,他倒肯聽話,玩心收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乾脆灌注在毛還沒長齊的兒子身上。
蕭樾三歲就跟着老爸開直升機,五歲滑雪衝浪,七歲跳傘蹦極,別家孩子還蹲在泥坑裏玩泥巴,他已經能操縱衝浪板在滔天巨浪中七進七出,放肆至極。
而富家公子蕭彥群剩下的那一半玩心,到頭來,隨着婚姻的崩解煙消雲散。
餐廳光線低柔,蕭彥群穿一身裁剪得宜的墨色西裝,已經很難窺見曾經聲色犬馬的恣肆模樣。
上菜間隙,蕭樾隨手刷微信。
國慶在宿舍群里發了好幾段大幾十秒的語音。
蕭樾懶得聽,只回一個符號:【?】
國慶:【怎麼樣,有沒有央視主持人的風範?】
國慶:【下周就面試了,有點小緊張呢~】
勞動一點面子不給他:【誰家破鑼成精了?】
勞動:【你明天去廣播站填報名表的時候別張嘴,不然人家連表都不給你】
國慶:【尼瑪,還能不能友愛地同居下去了?】
勞動:【那我昧着良心鼓勵你一下?】
國慶:【[微笑][微笑]】
勞動:【你也知道,咱們是天選宿舍,整層樓就咱們宿舍門頂上安了個喇叭,相當於廣播貼着耳朵放。我只希望今年廣播站能多招幾個人美聲甜的小姐姐,每天貼着耳朵和我說話,嘿嘿】
人美聲甜的小姐姐。
蕭樾不知想到什麼,像是驚了魘,整個人倏地激靈了一下。
蕭彥群抬眼:“兒子,怎麼了?”
蕭樾搖頭:“沒事。”
廣播站一年才招幾個人,怎麼會有那麼巧的事。
-
周一中午,食堂。
四周喧闐吵嚷,端着餐盤的學生吆三喝五在過道穿行。
阮芋漸漸習慣了每天瘋狗似的搶飯吃的日常。老家慢節奏的生活像是上輩子的事,在寧城一中度過的每一天都充實到爆炸。
她還來不及適應這裏的課業難度,又聽說高一學生要攢夠一定的課外素質分才能順利升高二,嘴裏的雞腿瞬間不香了。
“獲得課外素質分有四個渠道。”喬羽真說,“分別是參加社團、做義工、獲得市級以上體育競賽獎項,還有就是對社會做出突出貢獻。”
阮芋:“哈?”
“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后兩個不靠譜。前兩個就容易多了,咱們學校有很多好玩的社團,也提供了很多義工崗位……不過你身體不好,做義工比較累,還是選社團吧。”
喬羽真提議,“要不要和我一起參加動漫社?你長得這麼好看,cos動漫角色肯定很還原。”
阮芋對cosplay不太感冒,打了個馬虎眼:“等會吃完飯我去宣傳欄那邊看看。”
很快來到宣傳欄,五花八門的社團招新海報貼得滿滿當當,教人目不暇接。
許多社團已經結束招新,只需要看貼在最外層的新海報即可。
“廣播站今天才開放報名嗎?”許帆停在最顯眼的一張海報前,回頭招呼阮芋,“這個很適合你!”
許帆已經完全忘了第一次聽阮芋說話時那種腦殼直晃的感覺。
她現在覺得,阮芋的聲音是她聽過最溫柔最動聽的。
阮芋跟過來,搖搖頭:“這邊寫了,要求普通話標準,我的口音有點重誒。”
許帆:“你看下面一行,今年廣播站要新開一個名叫‘文娛前線’的欄目,以娛樂新聞的形式播報社團新鮮事,希望招收到具有娛樂氣質的播音員……”
阮芋:“我的聲音很有娛樂氣質嗎?”
“那可不。”喬羽真說,“你老家的口音,簡直就是為娛樂新聞量身打造的。”
許帆也想說,每天早讀課聽阮芋讀課文,總覺得下一秒她嘴裏就會蹦出xx明星的花邊新聞來。
竟然有這回事。
阮芋盤算片刻,點點頭:“那我就去試試吧!”
廣播站是校級組織,比民辦社團正規,名氣大,福利也好,如果走大運入選了,有學長姐傳幫帶,能認識不少人,學到不少知識,最重要的是,她的聲音將迴響在整片校園上空,多少算個校園名人了。
海報上寫着今明兩天報名,阮芋說一不二,當即來到報名現場。
許帆和喬羽真陪她一起。
短短一條走廊,報名的學生填街塞巷,少說也有半個班那麼多。
競爭壓力還挺大。
阮芋排在隊伍最末,往前數五人,有個熟面孔——法定節假日男團中的鄭慶陽。
只有他,另外兩個人不在。
阮芋記得,蕭樾和吳逸傑的聲音都挺好聽的,尤其是蕭樾,雖然他不愛說話,但只要一張口,那把清沉沉的低音炮着實挺蠱惑人的。
至於鄭慶陽——
算了,自信即巔峰。阮芋衷心祝福他面試順利。
廣播站報名地點在學生活動中心二樓,轉過彎有一條架空長廊,直通教學樓和食堂。
蕭樾和吳逸傑從教學樓出發,走架空長廊往食堂去。
來到學生活動中心,鄭慶陽隔着十來米看見他倆,揮手打了個招呼。
勞動停下腳步,靠在欄杆上和他隔空喊話:
“國慶,你飯吃了嗎?”
國慶:“還沒呢,你倆要不等我一起?”
勞動看向身旁的蕭樾。
他素來沒耐心,不出意外的話,會裝作沒聽見,拔腿就走。
蕭樾:“等他也行。”
勞動聞言一愣,還以為自己幻聽了。
蕭樾的視線在不遠處的阮芋身上定了兩秒。人群中的她異常抓眼,膚色白得好像曝光過度,叫人想忽略都難。
這兩秒之內,蕭樾在腦中快速推算了一遍阮芋被廣播站選中的可能性。
得出的結論是——
她入選的概率非常高。
阮芋是w省人,由於身份的特殊性,她在這所高中一定會受到許多明裡暗裏的優待,所以儘管她說話並不字正腔圓,面試官依然有很大概率錄取她。
更何況,喜歡她那種聲線的人並不在少數。
蕭樾收回目光,眉心幾不可查地一跳。
然後拖着步子,慢悠悠地往國慶那邊走。
勞動以為蕭樾會停在人群邊上,沒想到他再一次打破了他的預估,徑直走進人群中心最擁擠的地方,在眾人注目禮之下,散誕自若地靠在了正對報名桌的欄杆旁邊。
正好輪到阮芋和國慶那一批人填報名表。
桌子太小,阮芋把表拿出來填,轉頭看見蕭樾大變活人似的出現在她身後,她冷不丁向後退了一步,和他打招呼:“哈嘍,你也來報名嗎?”
蕭樾明擺着聽見了,卻連眼皮都不動一下。
行吧。
還以為前天一起給小貓治了病,他們算是朋友了。
阮芋權當他聾了,正要走開,忽然聽蕭樾說了一句話,音量很低,幾乎只有她能聽見:
“聽說廣播站的播音員每天六點就要起床練英語。”
阮芋腳步一頓,狐疑地瞥他。
早班播報英語新聞的播音員確實辛苦,可她即便入選了,也輪不到她這種學渣負責這麼重要的任務。
阮芋:“你想表達什麼?”
蕭樾直言:“廣播站不適合你。”
阮芋:?
她怔愣須臾,一開始非常不理解。
很快恍然大悟,捕捉到了蕭樾所言背後的陰謀——
他也想加入廣播站,把我當成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怕我威脅到他中選,所以提前恐嚇我,逼我退出。
除此之外,似乎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了。
這未免太陰險了吧!
阮芋無言以對,原話送還給他:“廣播站更不適合你。”
蕭樾:“我又不報名。”
阮芋:“謝天謝地,你沒報名最好。”
“是嗎?”蕭樾欠兒吧唧地走向報名桌,“如果我報名,你就不報了嗎?”
阮芋嘴角一抽,冷哂,更堅定了心裏的猜測。
他果然是那麼想的,所以千方百計阻止我報名。
桌後邊的學姐紅着臉盯着蕭樾看了老半天,眼見他走過來拿報名表,也不計較他沒排隊,殷勤地遞上一張。
阮芋自然不會輕易上鉤,憤然反問他:“我憑什麼不報?”
蕭樾的指尖剛捏住報名表,聽見她的話,轉瞬就把表放了回去。
周圍人滿為患,還有十幾人在後頭排隊。要不是蕭樾長了張不好惹的拽臉,他這種沒事找事的行為鐵定會挨旁人的臭罵。
阮芋頭也不回,拿着表到舍友身邊填去了。
蕭樾此番自救無果,很快也離開人群中央,臉色淡淡的,看不出什麼情緒。
勞動把剛才那一幕盡收眼底,滿臉疑惑:
“樾哥,你前段時間不還說要躲着她嗎?今天怎麼自己湊上去了?”
蕭樾揉了揉眉心:“迫不得已。”
勞動:“啥?”
蕭樾懶得解釋,長腿一邁走到人群外圍,側靠欄杆,明目張胆地拿出手機玩。
他指尖滑動屏幕的速度很快,隱約透出幾分煩躁。
過了約莫五分鐘。
他們身後,三兩個高年級的男生穿過人頭攢動的走廊,往架空長廊那邊走,行進間閑話不斷——
“你聽見剛才那個白白瘦瘦的學妹說話了嗎?”
“當然聽見了,我操。”男生露出興奮的表情,“聽得我骨頭都酥了,好會夾啊媽的。”
“可惜不知道她叫什麼,是哪個班的。”
“我剛才瞄到她在報名表上寫的個人信息了,高一12班的。”男生洋洋得意,“這種裝嗲賣嬌的女生沒男的不行的,一泡一個準……”
男生話還沒說完,平穩行走的身體不知被什麼東西絆到,猛地向前一撲。
他雙膝“咚”地一聲狠狠着地,若不是同伴及時攙了下,准要臉朝地表演個狗吃屎。
不過他這突然下跪的動作已經足夠搞笑,勞動很不客氣地笑出了聲,周圍路人也隱隱傳來壓抑的悶笑。
高年級男生灰頭土臉地爬起來,眼珠子瞪得突出,惡狠狠問蕭樾:
“你小子他媽絆我?”
“有嗎?”
蕭樾裝蒜也不裝個徹底,一條長到逆天的腿只收了一半回來,欲蓋彌彰地斜支着地。就着這敷衍的站姿,他上半身依舊不咸不淡倚靠着欄杆,眼底漆黑成片,唇角卻不合時宜地向上一挑,看戲似的問周圍的圍觀群眾,
“誰看見我絆他了?”
自然沒人敢應。
四下出離寂靜,儼然陷入了一出荒誕的默劇片場。
第一個憋不住的竟然是吳勞動。
他的皮從沒像現在這麼癢過:“樾哥,其實吧,我看見了。”
蕭樾:……?
勞動雖然欠,但他欠的有分寸,欠的有智慧:
“我看見地上有什麼黑乎乎的東西來着,你就伸腳踢了一下。”
蕭樾瞭然,接上戲:
“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那蒼蠅挺肥的。”
勞動補充描述:“而且半死不活,噁心吧啦,令人作嘔。”
說著還露出嫌惡表情,生怕別人聽不懂其間的諷刺意味。
“你們……”
摔倒的學長氣急敗壞地朝蕭樾抵近一步,卻在對方微微挺直脊背,居高臨下睨過來的一個眼神中僵住了身體,不敢再向前。
……
阮芋交表時,餘光不經意掠過側旁。
好些人圍堵在那邊,其中又屬身量最高、側顏最好看的蕭樾最引人矚目。
他好像處在擁堵的中心,一臉傲慢地覷着什麼人。
“那邊在幹嘛?”
喬羽真墊腳看熱鬧,“蕭樾也在,他怎麼還沒走?”
斜刺里橫插過來一道熟悉聲線:“他們在等我呢。”
國慶比阮芋早拿到表,阮芋都交了他還沒寫完,直到現在還在一筆一劃將自己對廣播站的執著訴諸紙上。
他弓着腰趴在桌面上寫,忽然察覺到身後有人靠近,步伐輕飄像幽靈。
國慶回過頭,看見是阮芋,緊張道:
“你幹嘛呢?長得好看並不是你偷窺我填表的理由,是不是想偷師?”
阮芋無語死了:“我的表早交了。”
國慶:“那你看什麼?”
“拜託,我什麼也沒看。”
阮芋又往蕭樾那邊張望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壓低聲音在國慶耳邊說,
“你們宿舍除了你之外,還有人想加入廣播站。你知道嗎?”
國慶:“誰啊?吳勞動?”
阮芋搖了搖頭。
她猜得沒錯,國慶果然是個蒙鼓人。
想必是蕭樾覺得國慶競爭力不大,不構成威脅,所以沒有對他“下手”。
阮芋和國慶不熟,本來沒必要多管閑事。但她還是邁出了這一步,因為她有些不忍心,看得出國慶對播音充滿熱愛,可結局大概率是國慶凄慘落選,而他近在咫尺的陰險蕭姓舍友不費吹灰之力踩着好友的炮灰光榮入選。
那畫面,想想都讓人覺得可憐。
是的,儘管阮芋不願意承認,但她的理智告訴她,如果蕭樾報名參加面試,一定會順利通過。
他一口北方官話流利又標準,深深淺淺極有韻律感,音色條件更是出眾,融合了少年的清冽和男性的低磁,阮芋能想到的唯一一個廣播站拒絕他的理由,就是他播音的時候可能會造成校園日常運行一定程度的混亂。
姓蕭的每天待在教室,啥也不幹就有許多人眼巴巴跑來圍觀,等他開始全校播音,大夥不得瘋了?
國慶的表情似乎更茫然了,彷彿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們宿舍除了他和勞動還有誰。
阮芋心很累:“我該說的都說了,剩下的隨便你……”
“廣播站招大爺嗎?”國慶突然反問她。
阮芋:“哈?”
國慶聳聳肩:“我們宿舍還有位爺,話少脾氣臭,連早讀都只張嘴,不發聲。誰敢讓他照着稿子播音,他能把人頭皮剝了。”
阮芋:……
國慶微笑:“你說的應該不是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