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生日

圍觀他倆互動的三人肩膀哆嗦得一個比一個厲害。鄭慶陽又手賤去捏吳逸傑肚皮,兩人在桌底下掰來掰去。蕭樾一睜眼就被罵了個劈頭蓋臉,快無語死了,想撇下倆傻缺自己先走。椅子向後嘩啦一聲,人還沒站直,就被吳逸傑嬉皮笑臉地叫住:

“樾哥,趁着現在人多,要不我們在這裏過?”

蕭樾不明就裏:“過什麼?”

“過生日啊!”

吳逸傑彎腰,從腳邊拎起地上的書包,再從書包裏頭倒出一盒塑料包裝的五仁月餅,足有他的臉那麼大。

喬羽真好奇問:“誰過生日啊?”

吳逸傑沖蕭樾努努嘴:“他呀。他明天生日,可惜明天放假,我們不在校,所以打算今天中午給他一個驚喜。因為準備的比較倉促,正愁一起慶生的人太少……”

蕭樾打斷:“你們從哪知道我生日?”

“身份證上瞄到的。”

見他沒打算坐回來,鄭慶陽起身扣住他肩膀,硬是將人摁回了座位上,“給點面子,哥,小姐姐們都看着呢。”

說完,他和吳逸傑拖着椅子坐到蕭樾右側,與前排的阮芋和喬羽真形成合圍之勢,將蕭樾困在中間,眾星捧月。

蕭樾覺得自己像只被人觀賞的猴兒,還沒來得及反抗,那邊體委們開完會,聞風趕來,圍着他的人又多了一圈。

吳逸傑也不管這群人認不認識蕭樾,風風火火招呼大家坐下,轉頭又催促鄭慶陽:

“國慶國慶,你去把門窗關了,窗帘拉上,哦,還有蠟燭,是不是放你那兒了?”

喬羽真:“國慶又是誰?他不是叫鄭慶陽嗎?”

吳逸傑解釋道:“他和祖國同一天生日,名字又帶個慶,所以我們都叫他國慶。”

剛才聊過天,阮芋已經知道吳逸傑的外號叫勞動,現在又多了個國慶,他們宿舍三人,就剩蕭樾沒外號。

或者說,沒人敢給他起。

阮芋瞄一眼課桌上充當生日蛋糕的月餅,視線向上抬,正好撞進蕭樾眼底。

“你生日是明天呀?”她明知故問。

蕭樾動了動眼皮,權當回應,心底莫名升起不祥的預感——

今年中秋節剛好也是明天。

阮芋摸摸下巴:“他倆都叫法定節假日,就差你了,你名字裏還帶個‘月’……”

“不是月亮的月。”蕭樾上小學的時候都沒解釋過這種玩意。

他已經移開目光,卻也知道阮芋依然盯着他笑,這讓他想起昨天初遇時聽她說的一通鬼話,什麼生下來就愛笑,打報警電話也笑不停。蕭樾算是明白了,這姑娘不是愛笑,而是沒心沒肺,慣愛取笑別人。

看在人家過生日的份上,阮芋沒把剩下的話說完。而且她覺得“蕭中秋”這個外號和蕭樾不是很搭,中秋給人的感覺是圓滿溫馨團團圓圓,而姓蕭的讓人心裏非常不圓滿,好像全世界都欠他八百萬似的。

不圓滿的蕭大壽星懶散靠在椅背上,書包也不卸,就這麼夾在背後,包帶松垮垮掛在肩上,不像生日宴的主人翁,倒像個臨時拉來湊數的路人。

好在他長得一點也不路人,那張臉就算面無表情,依然是人山人海也淹沒不了的耀眼。

勞動和國慶殷勤地把生日蠟燭插進月餅里,引火點亮。

直到這時,阮芋才看清,月餅上刻的四個字不是“生日快樂”,而是月餅的口味——“五仁火腿”。

窗帘阻擋了日光,教室陷入陰暗。在搖晃燭光的映照之下,蕭樾那張冷冰冰的臉似乎更加僵硬木然了。

阮芋憋笑快憋出內傷,主持人吳勞動卻還嫌氣氛不到位,指揮大家唱起了生日歌。

蕭樾左手掩在眉際,不忍直視,每一秒都像在遭受凌遲。

在場半數都是狀況外的臨時演員,活躍程度卻不輸主演,一個唱得比一個來勁。蕭樾在那一疊音準亂飛的嚎叫中分辨出一道弱管輕絲、有進氣沒出氣的聲音,他都不用抬眸,就知道她現在笑得快要斷氣。

封閉的教室悶紅了少年少女的臉,蕭樾硬着頭皮撐到他們唱完。

十五歲的最後一天,他有幸體驗了一把靈魂升天的快感。

草草吹熄蠟燭,蕭大壽星果斷背包起身,說自己困得要原地坐化,接下來的流程就不參與了。

節假日二人組哪能放他輕易離開:“起碼把願許了再走吧?”

蕭樾漆黑的眼睛微垂,嗓音清冷:“我沒有願望。”

十五六歲的少年,未來是陽光燦爛的碧空和遠海,怎麼可能沒有願望?阮芋覺得他就是在裝逼,或者被他們鬧煩了,一刻也不想多待。

吳勞動:“既然你沒有願望,不如把今天的許願機會讓渡給我?我有一個願望想要現在許。”

蕭樾無所謂:“行。”

剛應允完他就後悔了。吳勞動這狗東西飽食終日,八成又要搞事。

吳勞動正了正色:“我的願望是——在這個普天同慶、花好月圓的日子裏,樾哥,我想聽你和阮芋對罵。”

語畢,全場吃瓜群眾呆住了。尤其是阮芋,好端端一捧瓜啪地掉到了地上。

蕭樾狐疑道:“阮芋是誰?”

吳勞動興奮地搓了搓手,食指指向斜對面:“她。”

剛才他和國慶教阮芋罵人的時候,腦海中就不斷腦補那個絕美畫面。他和國慶都是寧城本地人,口音偏南方,爆粗口的時候總歸還是差點味道,而蕭樾是北方人,不僅字正腔圓,嗓音還低沉磁性,不管說什麼都賊帶勁兒。把蕭樾和阮芋擺到擂台上,一南一北極致反差,純爺們和嗲精的碰撞,光想想那化學反應,吳勞動就激動得熱血沸騰。

蕭樾的視線在阮芋臉上走了一圈。

原來她叫這個名字,溫香軟玉,倒是和那張臉,那把嗓子此唱彼和。

蕭樾大概能理解勞動為什麼許這個願。阮芋罵人確實有意思,她那聲音已經嗲到讓人無視台詞的境界,即便他是挨罵的那個,也絲毫不覺得被惡語中傷。

就是耳朵依然癢,身上依然起雞皮疙瘩,搞得人很煩躁。

至於要他和女生對罵,這種事蕭樾做不出來。

他正欲收回勞動的許願權,冷不丁聽見阮芋直勾勾地對着他冒出一句:

“你大爺的。”

蕭樾:……

也就一剎那沒繃住,蕭樾側過頭,抬手摸了摸鼻尖。

手放下時,唇角已經恢復平直,彷彿無事發生。

喬羽真的眼睛瞪得發直,臉也忽然紅了。蕭樾笑起來太好看了,那張冷傲淡漠的臉一瞬間冰雪消融,深黑眼瞳中攢緊的微光好像一下子盪開了,漾出一片銀輝,將本就英俊的臉蛋點綴得鮮活又燦爛。

就連勞動和國慶也發了愣。雖然蕭樾算不上那種從來不笑的萬年凍土,但他的笑大部分是冷笑,或者皮笑肉不笑,拽得二五八萬,和陽光燦爛不沾邊的。

只有阮芋,好像被藐視了一樣,極為不爽地覷着蕭樾那張若無其事的臉:“怎樣啦?”

“不怎樣。”蕭樾終於坐回原位,長腿舒展,鞋底踩在桌底橫杠上,望着阮芋的眼睛,一字一頓,教學似的說,“你大爺的。”

阮芋有樣學樣:“你大爺的!”

蕭樾抿唇,忍俊不禁:“每個字都用勁,聽起來只會讓人覺得憨。重音放在‘大’字上試試。”

阮芋捏了捏拳:“你大爺的!”

……

“笑屁啦?我都按你說的做了,還笑?”

阮芋算是看透了,這王八蛋既不願意正經對罵,也不願意友情教學,純粹坐這兒裝蒜的。

沒勁。

阮芋一刻也不想待了,拎起書包就要走。

動身時,覺得自己好像罵不過他落荒而逃似的,於是頓住步伐,泰然自若地朝他們揮揮手:

“擔心你們月餅不夠吃,我就不和你們分了。去食堂了,拜拜。”

見她走了,許帆利落地跟上,喬羽真拖拖沓沓地和男生們告了別,也一併離開。

食堂的搶飯高峰期已經過去,阮芋她們乾脆一路優哉游哉,邊走邊閑聊。

正午日光灼烈,微風吹動長廊兩側枝葉窸窣作響,風中夾雜初秋的爽朗,盛夏的熾熱則停留在女孩熱切交談的臉上。

她們在聊蕭樾如果出道能不能當團體門面,答案是肯定的,甚至能橫掃今年暑期檔的所有選秀節目。

喬羽真今年暑假給愛豆打投花光了她攢了十年的壓歲錢,誰知道開學之後能遇到蕭樾這種級別的帥哥,不是被框在電視機里加了一百層美顏濾鏡的那種,而是鮮活地存在在身邊,每天都能看見,一分錢不用花就能搭上話。重點是,人家還比她打投的那個小愛豆帥了十倍以上,光想到這些,喬羽真就悔不當初,覺得自己純屬大冤種。

阮芋全程只嗯嗯啊啊地應了幾個單音節。她腦子裏裝着自己的事兒,就連喬羽真問她和蕭樾對罵的時候是不是都會心動,她也渾然無知地應了聲“嗯嗯”。

她正全神貫注思考自己在新學校的人設問題。

從前在老家,大家口音都一樣,即使阮芋聲線比普通人細軟,也不會顯得太突兀,尤其因為她性格放肆乖張,很少有人會把她和“嗲精”、“軟妹”這種詞聯繫到一起。

現在倒好,無論她說什麼話,甚至爆粗口罵人,新同學都覺得她很嗲很萌,加上生病導致的氣血不足,她整個人看起來虛得很,算是徹底和大姐大形象說再見了。

阮芋不是鑽牛角尖的人。今天在9班那群臭小子面前逞凶失敗,剛開始她還有點煩躁,主要是被蕭樾那沒臉沒皮的笑給氣的,不過她現在已經釋然了,既然大家都覺得她是嗲精的化身,那她以後就心安理得地走這個路線。想想好像還挺容易。

入學這些天,阮芋爸媽每天都會給她打兩三個電話,生怕她在學校不適應,被同學排斥。阮芋覺得自己雖然沒有徹底融入,但絕對不存在被同學排斥一說,只有極偶爾的時候,會聽見有人議論她的口音,說她做作什麼的……

這些閑言碎語猶如石縫裏的雜草,有陰影就會生長,除之不盡。

阮芋沒時間管那些不見天日的東西。她之所以下定決心走小可愛路線,還有一個難以啟齒且火燒屁股的緣由——她的學習基礎太弱,幾乎每一科的作業都需要求助她的學霸同桌許帆。

許帆是市中考榜眼,班裏向她請教的同學很多。許帆對大部分人都愛答不理,除了阮芋。昨天阮芋和後排男生同時問許帆問題,阮芋比男生晚張口,男生卻主動退出了。阮芋聽見他對他同桌酸了吧唧地說“我還是老實排在阮芋後面吧,誰叫人家討帆姐喜歡呢”之類的話。

阮芋心照不宣。許帆好像特別吃可可愛愛那一套,給她講題都比給別人講題認真。

快到食堂,喬羽真突然拍了拍阮芋肩膀:“想什麼呢,都不和我們聊天?是不是已經等不及明天放假出去玩啦?”

阮芋聳肩:“哪有,放假準備待在家裏自習。”

說著看向另一邊的許帆,阮芋唇角笑弧更深,甜聲說:“到時候勞駕帆帆遠程指導了。”

曾經最討厭別人夾着嗓子說話的許帆耳朵一紅:“沒、沒問題。”

-

住家阿姨敲響房門的時候,蕭樾已經醒了一個多小時,正倚靠在床頭邊看書邊喝涼水。

霜金色的晨光從半開不敞的窗帘間泄進來,光暈如霧一般散開。

蕭樾坐在暖亮的朝曦中,一條腿屈放在床邊,膝上蓋了本習題集。他一隻手按住書縫,抬眸朝開門進來的阿姨道了聲早。

阿姨眼角的笑紋水波似的蕩漾開來。她一邊走到窗邊將窗帘大敞,讓朝陽能夠盡情闖入,照得滿地亮堂,一邊熱情說道:

“這麼早就起啦?我給你煮了清湯麵,加了好幾個鵪鶉蛋,生日當天吃這個最好了。”

不等蕭樾回答,阿姨又自顧自嘴碎起來,這似乎是五十來歲老阿姨的通病,不管人家願不願意聽,她想說就要說:

“剛才敲輝揚的房門,怎麼敲都沒人應,估計又要睡到日上三竿。唉,哪有高中生像他那樣,房間裏面也搞得烏煙瘴氣的……”

“我去吃面了。”

蕭樾不想聽阿姨抱怨趙輝揚的生活作風有多差,儘管阿姨說這些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反襯他的作風比趙輝揚好太多,但是,這種比較毫無意義,蕭樾對趙輝揚的一切毫不關心。

儘管那個人就住他隔壁,一牆之隔,是他名義上的哥哥。

母親和繼父出差快一周了,說是今晚之前會回來陪他過生日。

他們家很大,加上阿姨,五個人住四百多平,人少的時候顯得非常空寂。

蕭樾三下五除二吃完麵條,從冷冷清清的餐廳踱回冷冷清清的卧室,關上門,窗帘闔上一半,坐在陰暗一側開始打遊戲。

趙輝揚睡到十點半才起,去客廳撿了兩塊麵包吃,一回來就坐到電腦桌前,人還沒醒透,遊戲已經打開了。

渾渾噩噩連輸了兩把,趙輝揚去洗手間用冷水抹了把臉,結果第三把又輸了,打到關鍵地方突然網絡卡頓,操作不起來。

他氣得猛踢一腳主機,氣勢洶洶走出卧室,打開蕭樾房門,看到他戴着耳機鍵盤敲得飛起,屏幕上敵人血肉橫飛,網絡流暢得不行。

他媽的。

趙輝揚登時怒了,第八百次想起自從蕭樾隨他媽來到他們趙家,他身上的優等生光環就不復存在,被蕭樾襯托得泯然眾人矣——他費了老大勁考上市重點,蕭樾連中考都沒參加,直接保送省重點;還有照顧了他十幾年的住家阿姨,最近嘮叨起來也偏愛蕭樾,總拿他當表率。

而今天,姓蕭的連遊戲也要害他玩不爽。

蕭樾聽見房門“砰”的一聲摔到牆上,他轉頭摘下耳機,漠然睨過去。

一局遊戲正好打完,大獲全勝。

屏幕浮現“victory”字樣,趙輝揚臉色更陰沉,蠻橫無理道:

“操|你大爺,給老子卡的動彈不得,你他媽玩夠了沒有?”

蕭樾和趙輝揚的房間相鄰,確實連着同一個路由,但是他們用的網口足有三千兆,趙輝揚帶四個同學回家一起開黑都沒問題,眼下純屬沒事找茬。

蕭樾椅子半轉過來,手擱扶手上,弔兒郎當地敲:“我怎麼就不卡?”

趙輝揚:“我管你?反正我現在要玩,你把電腦關了愛幹啥幹啥去吧。”

在這個家裏,趙輝揚顯然更有主人翁姿態。蕭樾媽媽周純雖然也是知名企業家,但她公司市值沒他爸公司高,而且近幾年業績下滑嚴重,全靠他爸幫襯才能勉強盈利。他們兩個家庭重組,姓周的和姓蕭的屬實高攀了,他和他爸願意接納他們娘倆,簡直是做慈善。

蕭樾剛轉過來的椅子又轉回去,只留冷淡不遜的側臉對着他,下頜拉得筆直:

“剛才有句話忘了回你。”

趙輝揚一愣:“什麼?”

蕭樾眼風橫掃過來,眼神漫不經心,嗓音卻冷得像覆著寒霜的冰刃,每個字都浸着狠勁:

“我操/你大爺。”

話音方落,蕭樾忽然想起昨天中午在教室教某人罵人的場景。

那哪叫罵。

跟玩兒似的,他逗貓的時候都沒那麼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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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逼我當嗲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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