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幾品不好說
老劍士入城之後便下榻在一家小客棧,當初站在客棧門外時,店夥計打量了半晌才確定此人不是來討飯的才勉強擠出一絲笑臉,然後領着老人往最便宜的客房走去,看這身打扮,想來也不是什麼闊綽的大爺。
遊歷江湖大半生的老者不在意這些,他在意的只有一樣東西,那便是手中的劍。
老者名叫俞佑康,一名在劍道打磨半輩子的蜀山劍客,此生最大的願望或者說最大的野心就是創出自己的劍道,並不是為了揚名天下,而是為了一口氣。當年在宗門內,因為跟同門師兄的劍道理念不合,雙方僵持不下,俞佑康一氣之下便離開了宗門,發誓一定要創出自己的劍道,否則死都不會回去。然而多年過去,心中的劍道不僅沒有接近,反而愈發遙遠,別說創立新劍道,就算在已有的劍道上要想登峰造極那也是道阻且難的艱辛事,何況老者並不屬於那種天賦卓絕的劍道天才,如今堪堪進入一品境界,雖然對於世人而言,一品已經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但在老人看來,這對於自己想要創造劍道的願望幾乎是不可能了。當年說出那般決絕的話,如今劍道未成,又怎麼好意思厚着臉皮回到宗門,索性做了一隻雲遊四海的閑雲野鶴。
江南冬日微潮,今日卻是個難得的晴朗天氣,久違的陽光驅散了瀰漫在空氣中的霧氣,街上有人搬出躺椅放在自家門前,享受難得的午後時光,三五稚童追逐嬉戲,歡聲笑語,不知哪家男人是否又多看了兩眼別家女子,引得自家妻子憤憤怒罵,男子偶爾回懟兩句,爭執便會更加激烈。俞佑康穿行在熱鬧的街上,走過城外的小河,登上外圍的青山,每次路過小鎮,老人必定會來此山遠眺,行至半山腰處,老人在蜿蜒山道旁的一座亭中歇息,倒不是累了,只是因為此處放眼望去,風景甚好。
此時老人正手按圍欄遠眺,山峰青翠,天地間一片祥和,似乎是在追憶往昔,老人偶爾露出慨嘆之聲,想當年身為天下最頂尖宗門的一員,倘若如今依然在蜀山,即便創不出劍道,可徒子徒孫總該一大堆了吧,但眼下自己孤家老人一個,有時候想想不免有些凄涼。
老人忽然自嘲一笑,想起了佛家的那句話,因果循環,又怪得了誰。
正在感慨的蜀山劍士眉頭驟然一挑,轉頭向山路望去,只見兩名少年正向山上而來,其中一個身材挺拔壯碩有力,另一個肩寬體胖像頭蠻牛,兩人皆是體格不凡,老人不免多看了兩眼,但除此之外也沒有過多出彩之處,這樣的人在武道上即便足夠刻苦用功,願意花費大力氣,可撐死了也就是二品境界。
老人不再留意二人,繼續欣賞山間風景。
只聽那名胖胖的少年朝身後喊道:“林鹿,你快點兒,咱可有言在先,誰最後到山頂,元宵節那天誰就找最難看的姑娘作陪。”
兩人不是別人,正是林鹿的死黨好友胖子李二冬以及竹竿高文鳳,兩人相視一笑,幻想着元宵那晚林鹿跟一丑姑娘共享良辰美景該是何等有趣畫面。
兩人倒並未刻意拉開距離,而是在山道口等着落在身後的少年。片刻后才見林鹿氣喘吁吁的冒出頭來,見到二人一臉壞笑的模樣,前者連罵人力氣都沒有,只是撐着膝蓋大口喘氣。
等了片刻后,李二冬笑道:“林鹿,沒想到你體力這麼差,平時看着不像啊?”
林鹿把氣喘勻了些,沒好氣道:“你以為都跟你倆似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我這腦力比你們發達,體力還不得讓着點你們。”
兩人相視一笑,靜靜看着對方狡辯。
林鹿當然知道自己是在狡辯,事實上少年也不明白,自己打小身體就挺好的,但自從當年那次荒原遭遇之後,雖然看着跟以往沒什麼區別,但身體似乎確實差了些,有時候懷疑自己難道真的被劍氣所傷?
林鹿搖了搖頭,站直身子道:“你這死胖子,長得胖乎乎的,怎麼也這麼靈活。”
胖子笑道:“你不都說了嘛,我倆是天生四肢發達。”
林鹿白了一眼對方,指着前邊的亭子道:“別站在這了,到前面亭子休息一會兒。”
二人笑笑跟在後面。
俞佑康雙手負后,到了他這種境界的武道宗師,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只是最基本的要求,雖然一直望着山下,但幾人的對話卻都聽在耳里,知道有一個體質極差的少年跟了上來,其實即便不用胖子說,光聽少年沉重的步伐和粗重的氣息就知道那後來者天資極差。此時知道幾人朝亭中走來,便隨意斜瞥了一眼。
然而正是因為這隨意的一瞥,遊歷江湖半生的老人便再也挪不開眼睛。
世間的緣分,大多便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對方一眼。
俞佑康面色微怔,隨即大喜不已,那後來的少年雖然體力相當差,但卻身負莫大氣運,實為罕見。老人作為蜀山門人,雖然早早下了山跟宗門斷了關係,但蜀山道劍皆修,觸類旁通,俞佑康自然能看出少年異於常人之處。
老劍士強壓心中驚喜之情,只是微笑着向走進亭中的三人點了點頭。
三人見到老者在前,又見對方身負長劍,顯然是江湖中人,可既然對方展現出友好態度,三人自然不能失了禮數,恭恭敬敬回了一禮,林鹿由於當年偶遇劍道宗師陳天元,且兩人相談甚歡,對劍道中人一直都觀感良好,執禮尤其誠懇。
三人坐到一旁小聲說著閑話,俞佑康捻須靜立,面容平靜,實際上正想着該如何跟三人攀談一番,可沒等老人開口,那一直留心老者的胖子便壯起膽子主動問道:“前輩,你練劍?”
話剛一問出口,便遭到兩名好友的無奈白眼,這不是廢話嗎?背着劍不練劍難道練刀?
李二冬憨憨一笑,知道自己沒問到點子上,不料老者沒有在意這等細枝末節,應道:“少年還有點眼力勁兒。”
這下該輪到林鹿跟高文鳳傻眼了,這還叫有眼力勁兒?兩人心中瞬間對老者的水平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莫不是行走江湖的騙子吧?
俞佑康盡量擺出一副宗師氣度,可身上那件臟不拉幾的長袍實在有些跌份兒,非要往宗師身上靠實在有些勉強。
李二冬想了想,繼續問道:“前輩,你厲害嗎?”
林鹿跟高文鳳已經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對身邊胖子的鄙視了,這算什麼問題,如果對方水平一般,那能承認嗎?倘若真是某位劍道宗師,自承厲害豈不是給人太過狂妄的印象。
可俞佑康依然笑道:“劍道博大精深,老夫只是略懂一些皮毛罷了,不過你若想練劍,勉強教教也還湊合。”
聽着老人這話,胖子大喜,高興道:“前輩是說我也可以練劍?”
“有何不可?”
聽到老人的再次確認,李二冬興奮無比,向同伴露出得意的笑容,竹竿白了一眼對方,但心中卻想着,倘若這老者真是一名劍道大家,能得到對方的肯定也不錯,於是試探性問道:“前輩,這胖子都能練劍,我是不是也能練啊?能練到什麼水平?”
竹竿顯然想得更全面,多問了句能練到什麼水平,俞佑康沒有故作高深,直接道:“二品。”
二品!
聽到這個答案,高文鳳顯然非常滿意,雖然沒有見過二品境界的劍客到底有多厲害,但聽走江湖的說起天底下最厲害的武夫便是一品境界,二品只比一品差點,想必也是極厲害的。
李二冬急不可耐道:“前輩,那我呢?”
“你也是二品。”
聽到此話,李二冬樂了,高文鳳愣了,提醒道:“前輩,你是不是看走眼了,這胖子顯然天賦比我低,也能到二品?”
俞佑康微笑不語。
李二冬得意的向高文鳳做了個鬼臉,兩人嘻嘻哈哈打鬧在一起。
俞佑康望向一直安靜不語的林鹿,笑問道:“少年,你不想知道你能練到什麼水平?”
李二冬插話笑道:“前輩,林鹿的體質太差了,肯定到不了二品。”
林鹿瞪了一眼胖子,其實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能練到幾品,何況一個人的境界哪能只憑別人的一句話便定了,只不過少年驀然想起當年劍道宗師陳天元的一句話,倘若練劍便希望自己能行至劍林深處,於是低聲問道:“前輩,那我能到幾品?”
這次老人沒有直接說出答案,沉默良久后卻給出了一個讓人慾哭無淚的答案,“不好說。”
林鹿雖然沒有什麼奢望,但心中多少有些泄氣。
高文鳳安慰道:“林鹿,多大點事,世上又不是只有劍道一條路可走,將來有我跟胖子罩着你,誰敢惹你。”
“沒錯。”李二冬附和道。
老人卻一時怔住,默然無語。
世上又不止劍道一條路可走?
話是不錯,可一旦上路便難以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