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監
終於出了儲秀宮,蘇禾的眼淚再忍不住,順着臉頰吧嗒吧嗒掉……這時,一排宮女從轉角處迎面走來,蘇禾只好低下頭,咬着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在宮裏,奴婢受了主子的訓斥只能說主子訓得好,想哭也得背着人哭,不然叫人知道一狀告到主子跟前,但凡心胸狹窄些的,會說你一個奴婢給主子臉色看,一頓板子又跑不了了。
然而眼淚一開閘便止不住,她低頭快走,不敢往人多的欽安殿一帶去,而是捨近求遠,轉到更鼓房,往廊下家靠內的夾道里走。
眼下太監長隨們都在值上,此處少人來,她左右看了眼,確定無人跟着,才敢停下步子輕聲抽泣。
漸漸那些心酸往事便也如決堤洪水般,順着眼淚湧上來。
今日這樣被蘇瑩捉弄的事,在過去的十五年裏,她和母親幼弟每日都要經歷,她和弟弟都是硬骨頭,不服管,打罵更是家常便飯。
好容易長到十五歲,過了二選進宮,她以為憑自己的姿色能在宮裏混出個人樣兒,誰知身上沒銀子,尚未面聖便叫蘇瑩算計了。
眼淚紛紛,直滴在捧着的馬甲上,濕了巴掌大的一片,她驚覺了,忙從袖子裏掏帕子……掏啊掏,掏啊掏,沒掏出來,看了眼袖管里,什麼也沒有,她心道定是落在猗蘭館了,只好自己用手背擦。
這時不知哪裏傳來一聲蟬鳴,她唬得直跳起來,全然忘了哭,接着那蟬又叫了兩聲,蘇禾終於聽出來蟬就在她衣裳里。
她立即將托盤放下,手忙腳亂地直撣自己背上,那蟬好像受了驚,更吱吱叫個不停,蘇禾嚇死了,急得將玫紅色小背褡脫下來,一扔,跳着腳跑開……
知了知了——
她跑出去幾十步遠,那蟬又“知了知了”叫了五六聲,才終於止住,蘇禾深深吐出一口氣,腳下發軟,她背抵宮牆,直喘粗氣……
她在心裏罵自己不爭氣,一隻知了就怕得這樣,往後再來個蜘蛛蜈蚣,還不得嚇哭?真是丟死人了!
該不會叫人看見了吧?
這樣想着,便見夾道盡頭的隨牆門後走出來個年輕太監。
她忙立直身子,低下腦袋做出恭敬的樣子。
腳步聲很沉穩,蘇禾忍不住好奇,掀眼皮子偷偷望他。這公公輪廓硬朗,身量頎長,不像她日常所見的勾着蘭花指,女里女氣的太監,他身形更為高大,氣勢也沉穩從容;待走近了,可見他面白無須,五官秀美,頭戴黑冠,冠上描銀,海青色馬麻飛魚袍穿在身上,更襯得臉白。
他散步似的走過來,看也不看蘇禾一眼,好像只是個路過的。
蘇禾也不敢多看他,低着頭挪到那托盤旁,彎腰端起,再抬眼望向不遠處自己的小背褡,她咽了口唾沫,終於喊住錯身而過的沈闊,“公公,您能幫奴婢撿一下衣裳么?”
腳步聲頓住,沈闊半偏過頭,睥了眼蘇禾,他長眉入鬢,眼睛長而銳,眼尾勾起,看人時眼中似含嘲諷之意,彷彿在說:你自個兒沒有手么?
然而下一刻,他卻走過去,彎腰拾起那件玫紅色小背褡,走回到蘇禾身邊,甩了兩甩,立即有兩隻撲扇着翅膀的知了掉下來,蘇禾見了,忙錯開視線。
沈闊失笑,“你怕知了?”音調略尖細,介於男子和女子之間。
“回公公的話,奴婢自小便怕這些飛蟲。”
“怕得哭了一路?”
蘇禾猛地抬眼望向沈闊,心道這公公難道跟了她一路?不對不對,她不認得這人,想必只是與自己同路。
“多……多謝公公,”蘇禾左手攬住托盤,空出右手去接自己的小背褡,沈闊卻不願放手,她拉了拉背褡,面帶詫異,“公公?”
其實跟她這一路,看她獨自站在牆根底下抹淚,沈闊忽想起了才進宮時的自己。
他突然彎下腰,從地上捉起那兩隻知了,送到蘇禾面前,蘇禾駭住了,陡然鬆開抓着背褡的手。
“你怕它,它便永遠是你的軟肋,”他彷彿在對自己說,說罷強行拉過蘇禾的手,將兩隻知了放在她掌心。
蘇禾頓覺頭皮發麻,直要抽出手,沈闊卻拉得死緊,她生生看着知了在掌中爬行,那敏感的觸覺令她幾要尖叫,可又不敢叫,只好咬住唇。
沈闊垂眸,盯着她髒兮兮的小臉,欣賞她扭曲的神色,直見她咬得下唇泛白,才終於鬆開手。
蘇禾立即燙了似的,手一甩,將兩隻知了甩了出去……
沈闊勾了勾唇,把背褡扔進她懷裏,轉身繼續向前,綉飛魚的袍角隨着他的步子,一下下輕拍着皂靴。
蘇禾抓緊自己的小背褡,深吸了幾口氣,忽想到什麼,她一面穿背褡,一面快步追上去,奉承道:“多謝公公指點,公公真是個好人。”
沈闊眼皮子微微一抬,忽回頭重新認真打量起她。是個美人胚子,鵝蛋臉,花瓣唇,肉皮兒珍珠一樣白,因才哭了,眼下沖刷出幾道淺淺的淚痕,然而這無礙她的美麗,反而泛紅的眼皮像上了桃花妝,配上琉璃珠般乾淨澄澈的眼睛,更顯得她楚楚動人。
他覺她不像在宮裏待久了的老油子,也不是貧苦人家出身,應是才落選的秀女。
“新進宮的?”
“公公怎麼知道?”
她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寫着她是新進來的,且不認得內官監的沈闊,還以為他是好人,可見不僅新來,消息也不靈通。
“公公是哪裏當差的?”蘇禾含笑着問。
沈闊懶得應答,舉步繼續往前,走得更快了些,似乎有意同她隔開距離。
蘇禾尷尬地咬了咬下唇,她也不想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可她在宮裏沒有朋友,上頭有個做美人的姐姐三天兩頭尋她麻煩,下邊針工局的小宮女也嫉妒排擠她,她當務之急是尋一個好靠山。
眼前這位公公雖不認得,可蘇禾見他頭冠上描銀,氣度又與平日所見那些點頭哈腰,或趾高氣揚的太監全然不同,便認為他身份不俗。
“公公,奴婢的帕子不知掉哪兒去了,您的帕子給奴婢用用成么?”蘇禾指了指自己花了妝的臉,委屈巴巴望着沈闊。
沈闊斜睨了她一眼,什麼也不說。
蘇禾的兩頰騰一下紅了,鵪鶉似的埋下頭看着足尖,恨不能地上裂開道縫容她鑽進去。
然而又走了兩步,突然一片潔白的絲帕掉在她懷裏,帕子右上角綉着個指甲蓋大小的“倫”字。
她抓住那方絲帕,抬眼詫異地望向沈闊……
他沒回頭,始終氣定神閑地走着,蘇禾簡直疑心這帕子不是他的。
“多謝公公,”蘇禾向他蹲了蹲身,而後將帕子疊了兩疊,擦拭眼下淚痕,繼續亦步亦趨跟着他,走出夾道,走向順貞門……
六月底的日光太盛,放眼望去,一片耀目的茫茫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