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洞房
程知勿的手輕輕撫上了面前陌生女人的臉。
女人的臉很粗糙,有一種飽經風塵的感覺,摸上去像是上世紀職工宿舍樓的那種水泥牆面。也不知道這個年紀的女人為什麼還要到程知勿這裏來,她既不缺錢,也不缺愛。從她脖子上那條串着圓潤珍珠的項鏈可以看出來,她應當有一個很愛她的丈夫,但她還是到程知勿這裏來了。
“程先生……”女人對程知勿的撫摸並不抗拒,甚至還伸手蓋在了程知勿的手背上,引導着他一點點摸索自己的臉。
“噓。”
程知勿發出短促的聲音,示意女人不要說話。
這種時候怎麼能出聲打擾自己?
房間裏的光線不太好,四周門窗緊閉,僅有的光線是一盞老式枱燈發出來的,那盞燈和女人一樣上了年紀了,發出的光就像是被墨漬暈染了一樣,昏黃又暗沉,懶惰無力地打在女人的下側臉。
而程知勿則向後縮了縮身子,將自己置於光線之外。
顯然他很適應這裏的環境,那暗沉的燈光一點也不影響他的動作。他的手在女人臉上摩挲了許久,從臉頰開始,依次是鼻子、嘴唇、眼眉,這還不算完,程知勿還仔細感受了女人的顴骨和下頜骨的位置。他的手在女人的左眼眼尾停頓了數秒,從觸感判斷,那裏有一個柔軟的凸起,直徑大約兩毫米,那是一顆痣。按照相面的說法,這個位置的痣意味着夫妻分離,不是什麼好兆頭。
“這顆痣,點了。”於是他說。
女人順從地點點頭,甚至連為什麼都不問。您還會看這個呢?她張了張嘴想要感嘆,但想到剛才程知勿那短促的“噓”聲,便把話頭咽了回去。
這時那盞老式枱燈發出了斷斷續續的滋滋聲,本就微弱的燈光也隨着滋滋聲開始了閃爍,它老這樣,程知勿習慣了,線路老化引起的毛病,可能是火線的包膠氧化掉了。反正對程知勿沒什麼影響,所以他也就沒想着換,不過這會兒燈光不住地閃爍也確實讓人有些心煩。
“我關燈了。”程知勿沒有跟女人打商量的意思,伸手探向了燈的開關。
不過往常熟練的動作這次卻似乎因為不停閃爍的燈光而出現了一點失誤,程知勿誤判了距離,手指碰撞到了燈罩上,使得燈光的方向往上抬了抬,將女人的大半張臉籠罩了進去,描繪出了她的面容。
這張臉對於這個小城的居民來說有些眼熟,關注政治新聞的人也許在報紙上見過一兩次。
女人的臉在昏昏沉沉的光線中只出現了不到一秒的時間,程知勿很快就摁下了燈的開關,咔噠。
七八分鐘后,女人整理着頭髮從那讓她感覺有些壓抑的房間裏走了出來,面色不顯,從包里掏出了一架大框墨鏡戴在了鼻樑上,遮住了大半張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裏。她沒想到程知勿竟然這麼快,司機之前被她支走打發去了別的地方,這會兒再突然叫回來有些不太合適,她只能攔一輛出租車了。
程知勿真的很快,是有本事的人。
在女人離開后,程知勿也從房間裏走了出來,他同樣戴着一架墨鏡,走出來之後鬆鬆垮垮地靠在門框上,手裏捏着一沓錢,全是紅色的百元大鈔。他一張一張捻過手裏的鈔票,心裏點着數,但和一般人點鈔時不一樣的是,程知勿的臉對着別處,似乎在分心留意着別的什麼事情。很快,他點完了,女人應該給他四千,但手裏的鈔票卻有四十二張,程知勿從最上面抽出來兩張,壓在櫃枱上,剩下的四十張則收進了抽屜里,這部分才是他應得的。
他手裏沒有女人的聯繫方式,只能等下次對方來的時候再還回去了。
如果她還會來的話。
程知勿也拿不準,他能感覺到這次的顧客心事很重,似乎並不想被認出來,所以才選擇了找他,這樣的人大概不會再來第二次。當然了,心事不重的人哪兒有來這地方的。
他很感謝那些默默幫助他的人,但這約定之外的兩百元他絕對不會收。
程知勿摸索着走到了櫃枱後面,坐到了椅子裏,熟悉的皮面質感和椅子發出的吱呀聲讓他的心情舒緩了不少,他摸了摸椅子坐墊的縫皮,手感有些像剛才那個女人的臉,她真的該好好保養一下自己。程知勿很遺憾自己的工作效率實在太快,畢竟按照慣例來說,那個女人也許就是今天甚至這周唯一的大顧客了,這意味着他又得在這櫃枱後面一坐一天地發獃。
但不發獃又能幹什麼呢?程知勿將身子往椅子裏擠了擠,盡量讓自己舒服一點。日子就這樣,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生活好起來又壞下去。
倒是聽聽別人的生活挺好玩的。
只要別他媽的來管老子的閑事就好啦。
程知勿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邊,上半身往後一仰,椅子就被翹了起來,四條腿中的前兩條離開了地面,斜斜地向後倒去。失重感瞬間傳到了程知勿的大腦,刻在基因中的本能讓幾乎所有生物都對這樣的失重感到緊張或恐懼,但程知勿依然抱着後腦勺,任由自己和椅子向後傾倒。
咔。
椅背穩穩地卡在了牆上,與地面構成了一個接近五十度的夾角。
這個位置程知勿太熟悉了,失重感並不足以讓他恐慌,他知道椅子會被牆頂住,而他只有一百二十斤的體重也不會使得作用在地面上的分力大於摩擦,這是一個穩定的三角結構。
程知勿摘下墨鏡正準備眯一會兒,但店門外傳來的聲音讓他的耳朵動了動。
“汪汪!”
“小多你慢點!慢點啊!”
犬科動物的爪子啪嗒啪嗒落在地上,發出清脆又充滿節奏的聲音,昭示着這個聲音的主人愉悅的心情,中間還夾雜着幾聲有力的吠叫,聲音不大,只是在表示開心的情緒。
一隻黃色的大拉布拉多快步走了進來,黑色的鼻頭濕潤潤的,不住地抽動着。扣在牽引帶上的繩子綳得筆直,如果不是程知勿特意給它換了不勒脖子的牽引帶的話,恐怕每次都會給它勒得氣息不暢。繩子的另一頭也隨着小多的腳步進到了店裏,那是個滿臉青稚的小男孩,穿着眉州一中的校服,抓着繩子的手被勒出了道道紅印。
男孩稍微鬆了鬆手裏的繩子,讓拉布拉多往前竄了兩步,他可沒把握在這會兒還能完全拉住小多,稍不注意自己就得摔個人仰馬翻。
機敏的大狗跑到了程知勿的面前,尾巴呼呼地扇着,激動的四隻爪子一直在原地抬起又落下,啪嗒啪嗒的聲音連成了一條線。它沒有直接撲到程知勿的身上,那樣違背了它接受的訓練規範。
畢竟,它是一隻導盲犬。
程知勿低頭看向小多,雖然這樣做並不能讓他看見除了一些模糊的色塊之外的任何東西,但他仍然習慣於看向自己的注意的方向,並不存在的視線也能讓小多知道自己注意到它了,不然它會發出焦急的聲音。無神的雙眼傳達着無聲的語言,這是一般人感受不到的。
程知勿蹲下身來抱着小多用力搓了搓,後者很享受這種接觸。
“哥。”男孩走到小多身後,揉揉自己滿是紅印的手,對程知勿說,“小多在外面拉完屎撒完尿了,我本來想帶它去公園找找其他狗玩,但它一直往這邊走,我拽都拽不動,非要回來。”這不是他頭一次帶小多出去溜達了,但導盲犬畢竟是導盲犬,不會離開自己的主人太遠太久的。
“嗯,麻煩你了,夢陽。”
小男孩叫周夢陽,是程知勿的弟弟,上高二了,閑暇的時候會來這裏看看程知勿,順便幫他干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遛遛小多。
周夢陽將牽引繩的另一頭交到了程知勿的手裏,眼睛瞥到了壓在櫃枱上的那兩百塊錢。
“哎呀。”他叫了一聲,連忙伸手過去把那錢拿了下來,隨手放在了一邊,無奈又心疼地將程知勿之前順手拿起來壓住兩張錢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櫃枱後面,那是一枚獨山玉整雕出來的小獅子,坐態威嚴,宛如鎮守一方的名將,底座打磨圓滑,在底面留了白,可以刻做印章用。這枚小獅子的上一任主人顯然是長了心思的,否則不會給程知勿送這樣一枚半成品玉印章來。
“老哥啊,你對這東西上點心吧,我知道你不喜歡那個姓袁的,但跟啥不過去也不至於跟錢過不去啊。”
周夢陽口中那個姓袁的就是這枚小獅子的前主人,是程知勿的一位客人,當年踏進這家店的店門的時落魄到食不果腹,但如今卻已經是住進了價值千萬元的別墅里。
對於弟弟的教訓程知勿充耳不聞,他確實不喜歡那個姓袁的。
又幫着程知勿收拾了一下店裏的衛生后,周夢陽道了聲別離開了這裏,他還要去上晚自習,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要是被老班發現了又要告訴他爸爸,到時候爸爸又要跟程知勿吵架……踏出店門后,周夢陽回頭看了一眼,這是一間坐落在鬧市的小巷中的老店,聽說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工商局註冊的,有個俗氣中透着一絲雅氣的名字:
入洞房。
狼開新書啦!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