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會(2)
陳金裘目不斜視,問:「他為何怪?」
老夫人與他同望着靈牌,說:「他怪你父親選了他。」
陳金裘看着那靈牌上的字跡,艱澀地問:「為何?」
「因為你父親沒得選,這隻不過是先帝早早選定的結果。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老夫人不厭其煩地勸慰,拍了拍陳金裘的肩膀,「身為皇族子嗣是如此,更何況為人臣子。你和丘生不能做的決定,老身只能代而為之。金裘,你有怨,盡可怪罪於我。但此事已是砧板魚肉,無人可動搖分毫。」
陳金裘面對這般溫和態度的母親,有生以來第一次突然生出了莫名的憤怒。
他額間神經忽地繃緊,沉聲說:「外九城一案,我刑獄兵曹秉公執法,卻遭白馬幫當街屠殺殆盡!四大幫派私鬥,晉王敕令羽林軍當街行兇,視我刑獄如無物!龐博藝用國庫的銀子給晉王養私兵,視聖上為何?母親,你選了這等人,他若登帝,那我大鄭的將來,是律法執國,還是王權當道!」
他氣息重了幾分,頭一次聲正顏厲凝着眸子,側頭對向了自己言聽計從的母親。
屋內的氣氛在霎時間如沉霧彌蒙,老夫人笑容褪去了,她鬆開了按着陳金裘肩膀的手,旋即緩緩高抬……
啪!
這一巴掌來的突然,老夫人吐氣粗重,手中的拐杖已然脫落倒在地上,咕嚕嚕滾動向門檻旁。門口的老實被這一幕驚的不禁攥緊了雙手。
老夫人指着陳金裘手指顫抖,說:「你是名門世家子弟,掌的是鄭國律法!王權之事豈容你說三道四?!晉王爭權,那是他握有當今聖上親書的禪讓詔書。你莫忘了,此詔書出自你的手筆!」
「是!崇都之亂時我曾向陛下進言寫下禪讓詔書。」陳金裘臉上五指紅印火辣,他仍強硬回眸對視,「可母親,龐博藝當著滿朝文武逼宮,夥同羽林軍要殺害陛下!外九城的羽林軍聽從晉王調派,難道逼宮當日的羽林軍就只是聽從龐博藝嗎?晉王師承其下,他與逼宮便毫無干係了嗎!」
老夫人聞言眸子一點一點地瞪大。
啪!
又是一掌,老夫人抽回顫抖的手臂,喘着氣說:「他親手殺了龐博藝,弒師之名廣傳天下,以此潔身,何人敢風言風語?王位擇人,晉王握有詔書,又統領尚書台百官。其中寒廖無數,他已是天下寒門士子心中所向!再者,他從文政,九州災情遍野,百姓易子而食。而今你大哥已在煙州建好港口,不日便可貨通九州。錢財充庫,百姓安居。一場逼宮后那便是天下安寧的盛世!」
屋外風起突然,明媚的光線在緩緩收縮。
陳金裘臉上掌印清晰,他直着膝蓋站起來,說:「當眾弒師,以此換來清白。可有眼之人看的清清楚楚,一聲師父,終生為父。無珠之輩可為其鞍前馬後不問前因後果,但此舉,於我輩不恥!他殺了龐博藝那便是不孝,而今他暗裏勾結龔風雷布下殺局,那便是起了弒君之心,那是不忠。此等不孝不忠之徒,若他稱帝,律法何存?王法何在?!」
風聲呼嘯,午後的艷陽天不在了,陰鬱的天空響起雷鳴,敲鑼聲陣陣,令老夫人聽的刺耳。
「你待如何?」老夫人放下一貫的溫和面容,厲聲質問,「陳金裘,你大哥的命掌控在晉王手中,陳家的命脈掌控在你一人手中。你且告訴我,這樣的世道,這樣的亂局,你待如何?你待如何?!」
燭火在風聲中搖曳,陳金裘抬起頭望着忽明忽暗的靈牌,說:「父親死前曾與我說,「志大而好高騖遠,志小而以勤補拙,相和天達,心闊神凝,為人處世,以誠相待」。我回都後日思夜想這句話中之意,明白的是父親深知我的性情。他臨終前勸誡我,我的能力該與志向齊同,胸襟當廣闊待人以
誠。而父親留給大哥的批言裏,唯獨這宗祠內的族訓。」
他轉向老夫人,指着宗祠的牌匾,說:「撥亂反正,清正廉明。而今我是陳家主,陳氏歷代先祖定下的律法是否為世人奉效,皆在我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門外的天際雷鳴滾滾,老實跪在門前哽咽地喊:「三爺……」
「母親。」陳金裘奉行跪拜禮,他頭磕着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為孝行。這一次,請恕兒子不孝。」
他嘭嘭嘭連磕三個響頭,迅速地起身朝門外走去。
老實挪動膝蓋哭喊:「三爺!」
陳金裘聞聲止住了步伐,他站在院子裏,說:「老實,我不怪你。」他抬頭望天,「只是此天陰霾,路不好走。你不要跟來。」中文網
老實攥緊雙拳大喊:「三爺,是老實的錯,三爺要怪便怪小的。老夫人是為了陳家,都是為了大爺和三爺的安危呀!」
陳金裘嘴角抽搐,邁步速度愈發的快,獨留老實在門前哭喊。
老夫人怔然躺坐在蒲團上,她望着門口的方向輕咳不止,片刻后才轉過淚流滿面的蒼容,肝腸寸斷地凄聲問:「老爺,我為陳家做的,可有錯嗎?」
燭火搖曳不定,狂亂的光緒令靈牌上的字跡忽明忽暗,最終只聽一聲雷鳴炸起。
轟!
雨點淅淅瀝瀝地落下,陳金裘翻身上馬,雨點落在他的肩頭,他高聲說。
「走,迎親!」
寒樓高立,雨天陰沉,元吉孤寂的身影佇立在樓閣之上。
「卯時三刻,皇帝便會登樓。」高城站在元吉身後,望着內城那高樓下的車水馬龍,「百官已至,只等皇帝與新晉的月貴妃到場了。」
天際雷蛇竄涌,藍芒在元吉的側臉閃爍而過,他說:「秦王有何動靜?」
「他大張旗鼓,城西禁軍已出校場都在來的路上。」高城雙手負胸,「焦鴻雪與他同行。」
元吉望着內城一派繁榮,高樓下的人群人人撐傘,馬車來來往往,官員皆着正裝出入。
他問:「焦鴻雪要與秦王同行入都?」
「不,焦鴻雪領的是西境守備軍,據說他馬上要回西境。」高城踩上勾欄勾了勾長長的繩索,「此次只有秦王入都,只是他這般光明正大的走進來,不怕叫人猜疑嗎?」
元吉胸有成竹,說:「他自是不怕的。」
高城跳下勾欄,他拍着雙掌說:「他不怕,那你呢?你有把握嗎?」
「今夜我會給你、給自己一個交代。」元吉收回視線看向高城,「高城,待此間事了,我不知道是否能全身而退,你還要陪我去嗎?」
風起雲湧,急雨打的屋檐脆響。
高城在雷鳴閃爍的光里散漫地笑,他乾脆地說:「我全押了。」
元吉聞言頓了頓,片刻后笑起來,兩人笑着走到勾欄前向下望,看着內城的熒亮燈火,許久都止不住笑聲。
而這時,閣樓的樓梯突然傳來了腳步聲,兩人回頭看去。
劉君悅率先登上了閣樓,小二就跟在她後頭。
「我哥已經在內城迎候聖駕。」劉君悅面色嚴肅,「你等可準備好了?」
元吉頷首點頭。
小二緊跟着跑過來,他將懷中的信卷拿出遞給了元吉,隨即說:「邊塞耳朵傳來的信兒。」
元吉雙指展開一看,眉頭越看越發緊蹙,他問:「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昨日,底下傳信的連夜跑死了四匹馬,我剛收到就送過來了。」小二補充一句,「主子看過了。」
高城疑惑問:「怎麼了?」
「外寇與迦拿外藩一
戰,兵敗迴音谷。」劉君悅艱難地說,「兵寇滿紅關。」
高城聞言震驚,他問:「外寇敗了?怎麼崇都一點風聲都沒收到?」
「滿紅關離此千里迢迢,斥候還沒到。」元吉望向雨夜中的北方,「這估計就是焦鴻雪回西境的根本原因。」
小二又說:「洞天也傳了信,他說他已經出塞了。」
元吉聞言陡然看過來,冷聲問:「外藩已然要進攻滿紅關,他此時出塞做什麼?」
小二支支吾吾地摳着手,元吉頓時瞪起了眼。
小二慌忙地擺手喊:「不是我不讓說,是……是……」
「是我。」
這一聲磁性誘人的話語聲傳來,人人都轉向階梯的方向,看到了來人。
甄可笑一襲白衫,外套黑紗,她一步一步走上階梯,注視着元吉。
元吉看着人,眼眸顫動着久久說不出話。
中永七年,他們被放逐在紅山馬道。那一年冬雪飄飄,人人身裹囚衣。那一年他還是個小護衛,而她還是個小女孩。
而今中永十一年,他們再次相遇,過去的模樣卻已物是人非。
他已長大成頂天立地的男子,而她變作傾國傾城的佳人。
只是在這雨夜,在這殺意森寒的時刻。
元吉吸了吸氣,旋即屈膝跪了下去,他垂首揖禮,顫聲說:「元吉,拜見小姐。」
「四年不見了,元吉。」甄可笑走上前,她神情有些激動,強自壓抑着情緒,「你……長大了。」
「小姐如是。」元吉望着人,深切地問,「這些年小姐在萬劍門可好?」
「我都好,倒是你,讓我好好看看。」甄可笑將手按在元吉的胸膛上,「你變壯實了,也長高了。」那長長的睫毛微動,「你……是男人了。」
元吉神情堅定地說:「小姐,王爺的冤案今夜便可真相大白。小姐等了如此久,想來已是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