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篇36
春日陽光溫暖,透過窗檯灑到案几上。
案上鋪滿了畫紙,辛艾趴在上面忙得不可開交,袖子偶然不小心掃到,掉下去了幾張。
掉了就掉了吧,她顧不上那些。
“哎呀,阿婆,你的畫掉了。”
李靈韻俯身替她撿了起來,猶猶豫豫擱哪兒好,半天也沒找着個空地兒。
她一大早就來了,今日可是浴佛節,想拉她一起去崇教寺,在這等了好半天了,她還沒答應。
芸奴進來看她還在這裏,手上拿着畫不知所措,上前接了過去,道:“您別等了,娘子去不了。”
“這裏離崇教寺這麼近,來去一趟又耽誤不了多少時間,阿婆,您就陪我去看看嘛。”手空了出來,她改抓辛艾的衣袖。
袖子被拽住,辛艾筆下一頓,抬起頭道:“陰庭誡今日沒陪你?”
“他呀?”李靈韻癟着嘴不滿道,“忙得都好幾日沒見着了。”
“州學有那麼忙?”
“不是的,說起來都怪吐蕃,他們佔了甘州……我跟你說你別告訴別人哦!”她神秘兮兮的趴到辛艾耳邊,小聲道,“河西節度使跑到沙州來了。”
“他來沙州作何?”
“誰知道呀,州府州學能用上的人全都被拉去了。”
辛艾若有所思,難怪李長生這幾日也不見人影。
“阿婆,我們一起去吧,再不去都晚了。”
辛艾本就對浴佛節沒什麼興趣,這會兒知道發生這麼大的事更沒心思了。
她看了看旁邊的芸奴,道:“你不是也信佛嗎?你跟她一起去吧。”
“啊?”芸奴不敢相信,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可以嗎?”
“阿婆……這……”
“給你放一日假,去好好看看吧。我還得趕畫呢,你們快去,不然真來不及了。”
李靈韻大失所望,阿兄不願意見她,她才來找辛艾一起的。
她看了眼天色,再不走確實趕不上了,這才無奈帶着芸奴離開。
磨了一個早晨,白搭。
等兩人離開,辛艾擱下筆,心裏有些難受。
她忙着洞窟的事,習慣了他日日都在身邊,這會兒才發現,竟是把他忽略得徹底。
坐在案幾前一發獃就是一天。
李長生回來時將將有些暮色,推門進來就看見她坐在案幾前,也未點燈,神色不太對。
他快步走到她跟前,把她攬在懷裏,問道:“發生何事了?”
辛艾抬頭看着他的下頜,那裏已經冒出了一小截青色的胡茬,她這幾日都沒有注意。這不是他忘記剃,是他要走了,故意留的。
心裏發緊,眼睛有些難受。
她使勁眨了幾下,道:“李靈韻今日來找我,聽她說吐蕃打下甘州了。”
他沉默良久,才緩緩嗯了一聲。
“什麼時候的事?”
“前不久。”
“之前不是一直想打長安嗎?怎麼往西來了?”
“僕固懷恩死了。”他牽制吐蕃大軍在東線的棋子沒了。
埋一顆好的棋子往往需要數年,這中間不可預估的意外太多,大局瞬息萬變,即使他已經預設了多條後路,仍然不可掉以輕心。比如這次暴斃,沒有這個意外,僕固懷恩還能在河中牽制各方更久,他也能陪在她身邊更久。
好在局面尚且可控,只是,他要離開一段時間。
辛艾怔怔的看着他。
吐蕃大軍開拔,何其繁瑣,由東向西,從奉天到甘州,至少半年了吧?她這半年都做了什麼?
活在被他營造的安寧氛圍里,忘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亂世。
“你什麼時候走?”
他無法開口回答。
“李靈韻說,河西節度使在沙州,他會不會認出你?”
“不會,楊休明不過剛上任,他不曾見過我。”
“嗯。”
“我走之後,你切記,不要回敦煌城。楊休明這人,有勇無謀,膽小好色,你切記不要讓他見着你。”
辛艾噗嗤一笑:“我又不是什麼絕色,還能遭人惦記?”
“那不是也被人綁過嗎?”
……
想起索嗣,無法反駁。
“你直接去甘州還是回邏些?”
“我要去桑耶寺。”
“哈?”
“我說我棄苯信佛了,巴賽囊不相信,他勸說贊普讓我去修桑耶寺,以證明我確實虔誠信佛。”
“修寺得好長時間啊,不會一去好幾年吧?”
李長生摸了摸她的頭,笑着道:“當然不會,只是個意思,待上幾月就行,我還得回河西作戰。大唐與河西的消息已經被切斷,按尚贊摩和尚結息打仗的速度,等我回來,他們應該攻下肅州了。”
“你再加入,那豈不是過不了多久,敦煌就會被占?”
李長生想到什麼,哈哈大笑起來:“你以為我是去幫他們打沙州嗎?”
“不是嗎?”
“你就安心好好完成壁畫,且看着吧。”
辛艾看了看案上的畫稿,這些不急於一時,他這一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是時候好好陪陪他了。
“今日浴佛節,晚上崇教寺還有儀式,去看看嗎?”
“好。”
兩人相攜出門,牽着手慢慢往崇教寺晃悠。
遠遠就看見寺內燈火通明,連寺前面的塔林中都被零星點了燈。
夜色中仍然是人來人往。
一女子隨行在祭拜的人群中,看見她時眼色立馬亮了起來,快走幾步想上前跟她打個招呼,待看清楚旁邊的李長生,她心中一慌,趕忙躲到一方塔后。
實在沒有想到,在這裏居然能見到他。
不不不,她應該想到的,他能為了她攻打長安,現在她在這裏,巴桑大人也在這裏,他出現在這裏又有什麼稀奇呢?
她悄悄的探頭又看了一眼,他居然穿的漢服,難怪剛開始沒有認出來。
“哇~哇~”
懷中的嬰孩突然哭了起來,女子輕輕拍了幾下她的後背,想安撫住,可惜沒有什麼成效,孩子反而哭得更加大聲。
她害怕引起注意,無奈的抱着孩子快步離開。
辛艾恍惚聽見有嬰孩哭聲,好奇張望了一圈,沒看到什麼小孩,也沒有當一回事,牽着李長生的手繼續往崇教寺走去。
兩人剛進寺門,就看到一大串人踏着燈光而來。
辛艾一眼就看到了夾雜在中間的李靈韻,趕緊拉着李長生站到廊下的陰影處。
這群人以李大賓為首,身後跟了好幾個她不認識的人,陰庭誡、李靈韻夾雜其中,芸奴沒有什麼存在感的跟在後方。
“跟在大賓身後的就是河西節度使楊休明。”李長生在她旁邊說道。
“李大賓的官職比楊休明高嗎?他不只是鄭王府的諮議參軍嗎?”
“是,諮議參軍正五品,節度使嘛,正二品。但是,鄭王剛被授了天下兵馬大元帥,楊休明只是剛上任的節度使。”
“哦~~”辛艾瞭然。
天下兵馬大元帥,前有唐太宗李世民,後有唐代宗李豫,這基本是唐朝皇子的標配。
“鄭王很是受寵啊?他有可能繼位?”不應該啊,代宗之後的皇帝好像不是他呀。
“當然不會,他雖是嫡長子,但是皇太子已立,何況他是崔妃之子,崔妃乃是楊貴妃的外甥女。”
辛艾眉毛一挑,果然,皇室辛秘非常人能探究。
大約是目光過於灼熱,這兩人在角落熱切討論的時候,引來了幾雙疑惑探究的眼神。
辛艾趕緊轉身抱着李長生,退向更黑暗的角落。
幾人眼神掃過,沒有看到什麼可疑,快步離開了崇教寺。
芸奴跟在後面,落下了幾步,看了眼角落裏的一對身影,她要是連自己主子的身影都認不出來就怪了。
這兩人膽子可真大,平民百姓不認識這個鼎鼎大名的吐蕃大將就算了,但是居然敢在節度使大人面前晃悠,怕是想直接把這裏升級成修羅場吧?
確定前面一群人已經走遠沒有懷疑,她才悄然跟上。
辛艾抬頭看了看李長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感覺兩人像是做了壞事的小情人,小心謹慎的在角落偷偷幽會。
節度使離開,浴佛節盛會已畢,眾人跟着散去,剛才還喧鬧的寺廟逐漸安靜。
兩人在夜色中相擁,分外珍惜此刻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