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篇34
765年春,沙塵來得過於頻繁。
辛艾坐在案幾邊,聽着窗外噼里啪啦的沙石聲,煩悶的嘆了口氣。
約莫是今年冬日一場雨雪都未下,春日暖和得早,沙塵異常歡騰,三天刮一次大的,兩天來一次小的,成天都是黃沙蔽日,不得消停,鬧得她最近連洞窟也沒去成。
她捏起一張已經臨完的局部,這是九個場景的其中之一——入般涅槃,又是一聲嘆氣,《涅槃經變》還沒臨完。
她有些懷念宕泉河邊的那間小屋,離得近,來去自如。
無奈拿出《大般涅槃經》繼續抄寫,剛寫了兩個字,她抬頭看向李長生:“崇教寺什麼時候講經啊?”
“過幾日吧。”
“哦。”
她安靜的寫了一會兒,實在抄得無趣,撂下筆道:“好久沒出門了。”
“嗯。”
“你說這沙塵什麼時候能停?”
……沒有回應。
如此冷漠?
不正常。
辛艾疑惑的走到窗邊榻前,只見他正拿着本書發獃,眼神未曾在上面停留半分。
她把書抽開,坐靠在他身邊道:“吐蕃有事?”
李長生神色不明的看着她,久久不語。
辛艾心中一沉:“可是你要回去了?”
明知這一天遲早會來,她應該放手讓雄鷹重回戰場展翅,可還是有幾分隱隱的失落。
“不回。”
“嗯?”
“你很想我回去?”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危險。
“呵呵,那倒也沒有。”辛艾無辜的擺手。
“我看你就是有。”說著李長生突然發力,翻身把她壓在身下,看着她水潤的雙眸,驚訝中帶着迷茫,似乎在無聲的邀請,真是越看越勾人,“還是嫌棄我不夠賣力了呀?”
“嗚嗚嗚……”
她哪還能開口辯解,知他心中有事,半推半就隨他胡鬧了一整日。
榻幾邊一張信紙不小心被掀掉,落在地上,信上用藏語赫然寫着:三月,大蕃遣使假意與唐求和,被郭子儀識破,遣河中兵守奉天。
河中兵。
崔大就在這次的調令中。
他已經是九品校尉了,雖是散官,但是這會兒在軍中,多少還是能有點用。
可惜崔翁在河東不能跟他一起走。
不過沒關係,他奉令守奉天,萬一真遇上僕固懷恩或是吐蕃、回紇大軍,這不又是立功的好機會嗎?
他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崔大。
絕境讓他重生。
當年要不是辛雲京關他那幾月,恐怕還不會有現在的他。
受人冷眼,食不果腹,真是受夠了這一切!
還好,崔翁回來及時把他救了出來。河東經過這一次,他已經待不了,崔翁花了全部積蓄,託人在河中給他謀了個軍籍。
他也只能做到這些了,剩下的事還得靠自己。
“崔大,崔大,在嗎?”
“在。”他從隊伍後方快步跑上前。
“帶着你的人,去西城門接應。”
“是。”崔大扭頭招呼上自己的小隊人馬往城西奔去。
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罵了一句見鬼的天氣。
春日,沒完沒了的雨。
冰冷雨水灌進靴子裏,腳被泡得發脹,估計明日腿又得疼了。
還好小隊裏的幾個都是聽話而且肯拼的人,只要有機會多殺幾個敵軍,掙得軍功,出頭之日就不遠。
唯獨沒料到,西城門一守就守了半年,每日望眼欲穿,一切風平浪靜。
平靜的表象掩蓋之下,內里卻是波濤洶湧從未平息。
九月,僕固懷恩聯合各部數十萬大軍捲土重來。吐蕃氣勢洶洶,直奔奉天,他們這才被調離西城門,編入朔方軍渾瑊麾下,直面吐蕃大軍。
“嗚~~”
號角響起。
崔大提起精神,舉起陌刀,準備衝鋒陷陣。
渾瑊是員猛將,數日前攜二百騎兵突襲,俘獲一名吐蕃大將,軍中士氣大振,這場仗十拿九穩。
鼓聲起。
全軍衝鋒。
崔大憑藉著夢中的記憶,揮刀砍劈。
這一戰打了數日,吐蕃始終無法攻克朔方軍,暫時收兵。
他下面的小將不幸死了一個,傷了三個,剩下的人在戰場上被磨得精疲力竭,現在總算可以回營修整一二。這滿身的味道,已經難以形容。
幾人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營中,掀開簾帳,崔大難以置信,是誰來了?
“阿翁。”
他幾度以為自己是過於疲累置身夢境,直到崔翁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翁,你怎麼來了奉天?”
崔翁附在他耳邊小聲道:“聖上急召郭令公。”
他頓時瞭然,這兩人,一個鎮守河東,一個鎮守河中,私下必有往來。阿翁此刻來,定是辛雲京尋郭子儀有事。
“阿翁可能今夜在此歇個腳?”
崔翁搖了搖頭,道:“此乃急令,我也不過是正好路過奉天,看到你們收兵,來看看你如何了。”
“兒很好,阿翁放心。”
崔翁安慰的拍了拍他肩膀,欣慰道:“吾兒長大了。”
他不欲多留,交待幾句便匆忙離開。
崔大心裏隱隱有些失落,崔翁待他是真的好,可惜這一面匆忙,只能待安定之後,再好好孝敬他了。
到了晚間,他躺在營帳中,這幾天的疲纍堆積在一起,睡得格外踏實,夢中隱約聽見戰場上的殺喊聲,不久變成勝利的歡呼。
呼聲逐漸變得真實。
他被吵醒,披上外衣起身走出營帳,果然帥營附近燈火通明。拉上一人問了幾句,原來是渾瑊夜間帶兵偷襲,又殺了千餘人。
吐蕃不過爾爾。
夜裏稀稀拉拉下起小雨,想起崔翁,心中隱隱有些擔憂,按照他離開的時間,也不知道路上有沒有受阻。
到黎明時分,天色越發黑沉,變成傾盆暴雨。
崔大看了眼天色,這雨一時半會兒不會停,腿又開始疼了。
這麼大的雨,吐蕃大軍估計也不會進攻,他能安靜的休息一整日。
果然到了下午,暴雨仍是不停。可惜營地不少地方積了水,他們被叫去做工事,休息只是妄想罷了。
這場煩死人的暴雨一直下了七八日,他們的營帳幾乎全泡在水裏,他的腿疼得快要站不起來。
還好,吐蕃大軍見天氣惡劣無處下手,竟是直接撤軍,去了禮泉。
天也終於轉晴,所有人都在歡呼之時,他收到了一封從河東遞來的信。
信紙被陰濕了一角,但是不影響他看明白裏面的內容。
九月十一,遣勇使河中,十七日不幸遇吐蕃軍,卒於亂中,骸骨無所得,特告諭,節哀自重。
十七,不正是來看他那日嗎?
崔翁就這樣沒了?
此生再也無所依靠?
屍骨無存……
他虛脫的跪坐在地,茫然四顧,往後何處是他歸處呢?
難以置信的舉起信又看了一遍。
吐蕃!
讓人憤恨的吐蕃軍!
阿翁只是送信而已,這都要趕盡殺絕嗎?
信被他捏在手中,已經破碎,如同他往後的人生一般,毀了這一切的都是吐蕃!
此仇不報,便是枉費了崔翁養大他一番苦心。
他要替崔翁報仇!
正好看到一校尉經過,他一把拉住他,問道:“此次領兵攻奉天的吐蕃大將是誰?”
年輕校尉想了想,回道:“好像是叫尚贊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