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篇31
巴桑帶着她和芸奴,沿着宕泉河從南往北,幾乎走到盡頭,他才指了指遠處下面挨着的兩個洞窟。
“娘子,那就是李氏的家窟。”
辛艾走得起了一身薄汗,歡喜的跑到門口,臉色頓時垮了下來,好一個閉門羹,門上兩把大鎖特別扎眼。
巴桑站在一旁,感覺到了一股強大的殺氣。
他撓了撓頭上並不富裕的頭髮,無辜道:“這奴真的不知道。”
辛艾勸自己平和,可是回頭看了眼遙遠的崇教寺,她真的不能忍。
乾脆一屁股坐在門口的石墩上:“你去拿鑰匙,門打開了今日饒你不死,打不開……我就不信弄不死你,坑貨!”
芸奴在一邊笑出聲,撫了撫她後背:“娘子彆氣,巴桑如此能耐,定能找到鑰匙開門的。”
芸奴一句話,把巴桑架在火上,下不來台了。
只好垂頭喪氣的沿路返回,希望崇教寺里靈悟法師能有鑰匙。
辛艾坐在石墩上,看着宕泉河的淙淙流水,感慨時光如水易逝,當年在這裏的時候渙奚總陪在身邊,如今……她抬頭看着旁邊的芸奴。此刻沒有人在,她依然規規矩矩的站在旁邊,辛艾不說話,她現在也不會主動搭話了,笑容時常掛着,卻有幾分勉強。
不能怪她疑心,只能怪那枚腳印出現得不是地方。
“芸奴。”
“嗯,奴在。”
“你跟在我身邊也不短了哦。”
“是,快一載了。”
時間真快,從長安回來已經一年了。
“你來我身邊之前是做什麼的?”
“奴被賣到長安時太小,很多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剛到長安什麼都不懂,被主家打發在街上乞討。年紀小的孩子看着可憐,嘴稍甜點總是乞討得會多些,奴嘴笨不會說話,比那些孩子討得少,挨了主家好幾頓鞭子……”她看着天空,有些深處的記憶不願意回想,“再後來大點,有人說把奴賣去妓坊能值不少銀錢,主家就把奴給賣了。不過奴年紀小,才藝學得不好,還夠不着伺候人,只能幹些跑腿的活,就碰到大人大發善心把奴給買了。”
“哦?你是如何碰到他的?”
“應當是去歲八九月,有日傍晚奴出街幫客人去東市附近買酒,出來時不小心摔了一跤,酒碎了,買不回去酒肯定會被鞭打一頓,運氣好躺個十天半月,運氣不好可能命就沒了,奴可抵不上那酒錢。奴不知怎麼回去復命,在街上急哭了,大人應該是路過吧,他問了幾句,奴也哭得昏了頭,忘記說了什麼,只記得後來大人幫奴贖了身。之後奴被人帶到長安那處宅子裏,再未見過大人。直到吐蕃攻城,奴被叫去伺候娘子,奴才知道,大人原來是吐蕃人。”
“你將來可有何打算?”
“奴哪能有什麼打算?伺候好娘子,有個安穩日子,奴就滿足了。”
辛艾看着河面沉默不語。
芸奴有些話憋在肚子裏好久了,一直沒機會問,現下就她們兩人在,她糾結再三,覺得有些問題不如問清楚緣由的好。於是俯身跪在她旁邊,看着她的側臉問道:“娘子,奴可是做錯了什麼事?令您生出嫌隙?”
地上全是沙礫,辛艾看着她膝下凹凸不平的地面,視線緩緩往上打量她的臉。
她生得標誌,五官立體明亮,即使面帶愁容,彎彎的笑眼也依然清澈有神。
她能像信任渙奚那般信任她嗎?
“娘子,娘子!”
巴桑着急忙慌的跑回來,打斷了辛艾的思緒。
“怎的了?”
“娘子,那邊有人要跳河……”
話音未落,辛艾已經朝着他指的方向跑去。
遠處果然一女子站在河邊。
她穿得單薄,手中抱着嬰孩站在河邊瑟瑟發抖,呆愣的看着冰冷的河水。
辛艾來不及多想,衝過去一把抱住她,勸道:“何事這麼想不開呀?孩子還小呢,沒了娘親要怎麼活?”
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這些人想不開總喜歡來宕泉河投水。前涼時,李譚的阿娘她沒能救回來,這回總不能再讓人在她眼前沒了。
芸奴跟過來,見她死死地拽着女子往回拉,也趕忙上前去幫忙。
巴桑沒想到救個人她會這麼激動,自己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她就已經拉住了人,想上前去幫忙,待看清女子容貌,他卻停下了腳步。
這女子他認識。
“哇~嗚哇~~”
女子懷裏的嬰孩發出陣陣啼哭。
辛艾想從女子手中接過孩子,女子卻死死攥着不願放手。她也不強求,輕輕拉開襁褓,孩子看着不過剛滿月,比李譚那會兒還小,皺巴巴的一小隻,哭得太使勁,小臉漲得有些發紫。
辛艾趕緊拍了拍孩子,讓他情緒平穩一點,稍微緩緩嘴裏的氣。
“你既然捨不得孩子,又為何想不開要帶着她一起死呢?”
女子低頭看着懷裏的孩子,眼眶滿是淚水,哽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的手摸着冰涼,想必也不過才出月子,這麼凍着,將來只怕更不好,辛艾哪還顧得上洞窟,拉着她趕緊往崇教寺走。
借了間禪房點燃炭火,體溫回暖,孩子哭聲漸歇,女子才漸漸緩過神。看見辛艾為她忙前忙后,她只是低頭哭泣,問什麼都不答。
寺里到底是清苦了些,芸奴只弄來些粥水,勉強餵飽孩子。
“你不如跟我們回城?”
辛艾這話一處,三人都詫異的抬頭看着她。
芸奴沒想到她如此熱心,隨手一救的女子,竟是要幫到底。
而女子則是歉疚的看着她,又驚慌的看了巴桑一眼,趕緊低下頭去,不敢作聲。
巴桑沉默片刻,抿着唇道:“娘子不若交給奴來安置吧?”
辛艾仔細一琢磨也是,她對敦煌城沒有巴桑熟悉,他能謀的出路比她要多得多,高興道:“如此甚好,你準備如何安排?”
“這女子看着面相應是胡人,沙洲城附近有不少胡人聚居地,奴先帶着她去找找看是誰家的親眷。”
“嗯,若能找着親人投靠是最好。”
辛艾默默看着她懷裏的孩子,從袖袋裏掏出了點碎銀塞給她,安慰道:“你這次沒死成,那便是上天覺得還不是時候,就別再想着尋死了,人這一生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總歸得替孩子多想想。”
女子點了點頭,瑟縮着身體,磕頭道謝。
辛艾見她應該是聽進去了,鬆了口氣。
事情交給巴桑,她也就不再多過問,只是臨到出門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頭對女子說了句:“活着才有希望。”
女子在禪房裏痛哭出聲。
待辛艾走遠,巴桑才道:“哭有何用,還是想想如何活下去吧。”
女子抹乾臉上的淚,點點頭,小聲嘟囔着:“是不是因為我生的女郎,他才不要我們的?”
巴桑轉頭看了她一眼:“商人重利輕薄倖,你還是想想自己怎麼活着吧。”
女子不敢再說話,跟着巴桑出了禪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