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篇22
辛艾回到沙州已是深冬。
這裏今年雖然沒有雨雪,仍舊很冷。
屋裏面炭火點得很足,暖如春日。
她提筆在紙上作畫,是佛像的局部。畫面細緻精美,得了王博士指點,她的畫作又有了些許進步。
“娘子,王博士送了信來。”芸奴在門外小聲喚道,她至今仍然不能進這扇門。
辛艾走到門口,把門拉開縫隙,一陣冷風吹來,她渾身一個哆嗦:“給我吧。”
“是。”
信封冰冷,她拿進屋沒有立刻拆開,而是在旁邊地上抽了一宗捲軸,在桌几上緩緩攤開,是吳道子的一幅菩薩像。
和自己的畫作放在一起比較了一番,稍微有了那麼點神韻,可惜還是差得遠。
默默把捲軸收起,這才拆了王博士的信。
信中內容簡單,大抵是當地大族李氏放出了消息,想修一供養窟,聽聞她畫技尚可,但是這些還得都料來牽頭安排,他在中間作用不大,她若有興趣參與,還需要親自見過李氏家主,能得那邊推薦,此事就容易很多。
她皺眉看着這封信,又把達扎路恭前段時間寄來的信拿出來看了一遍,怎麼這話兩頭說得還不一樣?
達扎路恭說李氏是自己人,都已經安排好,讓她安心等着就好。
哎……不管如何,這事總歸有人在她背後操心,達扎路恭那邊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後來再去信就沒了消息,難免有些擔心。
桌几上的畫已經干透,她疊起來扔進一邊的箱籠,再去拿新紙時,袖子下擺不小心碰到硯台,給掃了下去,地上撒了一大灘墨跡。
“芸奴,芸奴。”
“是,娘子。”
“墨撒了,你去打盆水來,再尋塊乾淨布。”
芸奴幹事還算麻利,不一會準備好,端到房門口:“娘子,水好了。”
辛艾沒有喊她進去,她便在門口等着。
“嗯,”辛艾趕忙跑到門口接過水,趴在地上拾掇起來。
可惜屋裏暖和,墨跡下滲乾涸有些快,縫隙里的那些實在難以清理。
芸奴站在門口,朝書房探頭,那邊遮擋得嚴實,站在門口什麼也看不到,猶豫再三還是問了一句:“娘子,還是奴來弄吧?”
聽見她的話,辛艾盯着地上的墨跡發獃,眼裏閃爍不明,自己的疑心作祟就把人排擠在外,對她是否合適?
沉默半晌,呼出口氣,最後還是放過自己,道:“進來吧。”
芸奴沒想到她真的能答應,喜不自勝,低頭快步走進書房,看見她正蹲在地上,盆里的水和布都已經寖黑。
她走過去,搓了幾下,熟練的撈起布擦拭起來。
辛艾退到一邊,低着頭看她。
“娘子,我去換盆水。”
“嗯。”
再進來的時候,芸奴依然低着頭,不敢到處亂看,只努力擦拭地面。
“娘子,已經擦乾淨了。”
辛艾揮揮手道:“出去吧,叫巴桑過來。”
“是……”芸奴欲言又止,她能感覺到辛艾對她態度有些變化,曾經是打心裏對她好的,來了沙州之後就變了,現在即便屋裏只有她們兩人,她也不願與她多說一些,這些事心裏明白,也無法直言明說,不知道自己哪裏做得不好,也不給她指條明路。到底她只是個奴,又能抱怨什麼呢?最後不情不願的攏了門出去。
辛艾起身走到身後書架,抽出一本書,裏面夾了張紙。
這張紙很小,非常容易被忽略,是當初她離開時夾在門縫的。她回來的時候,推開門卻遍尋不到這張紙,最後是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發現的,上面還落了一枚腳印,雖然只有一丁點。
她和巴桑離開的這段時間,如果不是賊人,就只有芸奴了……所以,到底會是誰呢?
“娘子,”巴桑敲了敲門,“您找奴?”
“嗯……你家大人可有信了?”
“沒。”
“可是出了什麼意外?”
門外安靜了半晌,她的心隨着安靜的空氣提起來,怕是真的出了意外。起身走到門邊,準備再質問他時,他又突然出了聲:“這會兒怕是大雪封山,信件來往不便耽擱了。”
聽到這,她陡然拉開門,一陣冷風撲面而來,嗆得她咳了一聲。這一咳讓詰問的氣勢泄了氣,最後只落得弱弱的問了一句:“騙子,我能相信你嗎?”
巴桑慌忙揮手:“奴可不是騙子,奴說的是實話。”
“哼!”沆瀣一氣!都是騙子!
她“砰”的一下,憤怒關上門。
驚得巴桑往後退了一步,絮絮叨叨念叨:“小娘子不好惹,小娘子惹不起。”
芸奴遠遠站在一邊,笑看着這一幕。
半月前的邏些城,日光溫和,遠處的雪山純潔耀眼。
而陰溝里,總有些老鼠喜歡穿來穿去。
隱秘的王庭角落,一位年紀尚輕的僧人沿着廊柱,腳步急切的奔走,待到一間門口掛着經幡的屋子時,有節奏的敲了幾聲,不等裏面回答,就推了門進去。
“他回來了。”年輕僧人進來后匍地行禮。
屋裏那人正點香誦經,聽見后依然未停止動作直到一輪經書唱完,才起身道:“到何處了?”
“已至殿外,在等召見。”
“那就等贊普見過後,我們再行動。”
“是。”
年輕僧人見他沒有再做吩咐,便悄悄退下。
上座那人又打開一卷經書,繼續誦唱起來。
達扎路恭面見贊普時,正是盟會,不少大臣、王室宗親和部落將領也在。
他站在座下首位,畢竟勞古功高,帶着軍隊攻佔了長安,替吐蕃開創疆域盛世,這是眾人如何也想不到的。
苯教大臣紛紛覺得,之前被贊普搞來寂護宣揚佛法的晦氣,此刻已經煙消雲散。
贊普雖然高興,他在位時竟得了天大的功績,可是看到苯教大臣的臉色,心裏又有些氣憤。
有功得賞,赤松德贊強顏歡笑道:“如此大功,當升至大論,位列尚結息之後。”
尚結息乃是大論第一人,如此算,他便是排第二了,這是大賞。
達扎路恭跪在下首,心裏略微一琢磨,大論還不夠,他需要更穩妥的保命之法,看着在場的苯教大臣,大膽道:“贊普不若為臣下立碑。”
赤松德贊聽到他的話,面上維持着笑,手卻攥得死緊。
立碑?建大功於吐蕃者才能立碑,這碑惠不止其一人,而是家族世代。在他正欲積極推行佛教的時候,竟為苯教大臣立碑,這是何等的恥辱?
還不等他說話,底下其他大臣紛紛嘆道:“立碑?此舉甚好!”
其中竟有大膽之人率先趴匐在地,懇求道:“懇求贊普為達扎路恭大人立碑!”
有一人,就有第二人,不過瞬間,下座竟跪下一片。
也有一二反對之聲,只是最終被淹沒其中,到底是苯教大臣佔了上風。
他捏緊拳,注視着下座的達扎路恭。苯佛之爭已經多年,苯教畢竟是吐蕃原始教義,一直占於上峰。他雖為贊普,卻被苯教大臣挾持多年,大部分政令皆是他們商議,他只需同意,可是這樣強大的吐蕃底下卻是一盤散沙,各自為政,只為自己利益最大化。是佛教給了他新的出路,他們需要一個新的信仰重新團結在一起。本來沒有這麼急迫,可是這場與唐軍的大戰,現在對外,各部落還能稍做團結,一旦打仗歸來瓜分利益時,吐蕃各部必會大亂。
此臣年紀不過二十齣頭,早些年奔波於王庭之內,善於治理內患,但是畢竟年輕,那時不過十來歲,未得到太多重用。後來他不希望再被這些苯教大臣挾制於王庭,派尚結息和尚摩贊出征,將他們全部外放去打仗,他才有了機會對內大肆推行佛教。巴賽囊在外尋找好幾年,今年機緣巧合才找到寂護大師前來弘揚佛法,可惜時機不對,不過三月,水卷旁塘宮堡、雷擊紅山、人疫畜病以及天災……這中間到底是苯教之人中間阻攔或者確實天災不得而知,他焦頭爛額猶豫不決之際,達扎路恭在外逐漸顯現作戰才能,才被他注意到,所以,當他提出攻打長安時,他與臣下商議,認真想過這個可能性,但是都不覺得輕易能做到。若成功,封他個大論,那已是天恩;若不成,挫挫苯教大臣的銳氣,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沒想到,寂護剛送走,就傳來攻下長安的消息。
這次再見到他,那滿身的肅殺之氣,竟讓他都覺得有幾分懼怕。
這或許就是佛語裏面說的,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他現在否決也是徒勞。
鬆了鬆緊攥的手,他笑着安撫道:“恩蘭·達扎路恭的大功,我吐蕃永世不會忘,立碑一事還需計議,稍後商量再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