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心跡

第十二章 心跡

這天半夜裏,周進睡夢中忽有所覺,睜眼一瞧,吃了一驚。

黑暗中,周茹跪坐在他身旁,正目不轉睛的低頭瞧着他。

那雙明凈無暇的雙眼中,流露出疑惑和悲傷之色,除此以外,還有幾分失望。

周進見了她這神情,心頭微微一緊,慢慢坐起,柔聲道:“怎麼了?”

周茹道:“昨天你和宇文家定下約戰的事情,你就不準備跟我說一說?”

周進鬆了口氣,心下一陣歉疚,正要安慰解釋,周茹已接着又道:“以前你有病在身,雖然多數時候頭腦不清,脾氣也暴躁,好歹始終都記着我說過的話,怎麼現在卻變得狂妄自大起來了?

“五年之後,擊敗宇文成軒。進兒,你有勇氣和信心,那很好,我也很高興。可是……”

周進打斷了她,反問道:“你還記得四年前,咱們在三叔他們家那兩個月的事嗎?”

周茹回想起舊事,輕輕嘆了口氣。

“我還記得,最後那天三叔丟了幾兩銀子給咱們,要打發咱們走。我生氣不過,你攔住了我,跟我說:‘旁人可以忘義,咱們卻不能無情。’

“我冷笑說:‘別人都忘義無情了,咱們還跟他們談什麼情義?人家只會把咱們當傻子。’

“那時你也嘆了口氣,教我:‘立身處世,又不是非黑即白。世事對錯,你痴還是我愚,原也沒有那麼簡單就能分得出來啊。’

“然後你又對我說道:‘上古大賢入武求道,於己於內,問道要虔於心、誠於意,勿使有一絲半毫的滯澀昏昧處。這叫做求諸真我本心,以耀諸天,而合諸大道。可是於人於外呢?你就沒有想過?那便要有包藏天地之志,規量淵海之度。先賢們的胸襟咱是比不得,可咱們現下所遭,也不過些屈微辱,果然可發一怒么?’”

周茹沒料到他會記得這麼清楚,怔了怔,輕聲道:“你既然沒忘記這些,就更該明白,咱們跟旁人不一樣,有些事情並不需要拿出來跟別人說,你也用不着向誰去證明。”

“姐姐,我向宇文成軒下戰書,不是要跟別人去證明什麼。”

周進緩緩搖頭,輕輕握起她的左手,望着面前這張清麗憔悴的臉龐,只覺胸中充滿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愧疚和痛惜。

“他們宇文家的人,以前打我、罵我、羞辱我,那能算什麼?這點屈辱我若都受不了,又怎對得起你這麼多年來的苦心深意?可是他們宇文家的人卻不能欺辱你,誰要敢再欺辱你,我就去殺了他!”

周茹胸口一酸,說道:“咱們這些年都過來了,我受點兒委屈又能算得了什麼?你身負重任,有朝一日,咱們能夠完成爹娘的遺願,他們泉下有知,才能瞑目,咱們也才不愧周家的歷代先祖。

“進兒,你慢慢也長大了,做事就要學會權衡利弊,不能還總意氣用事。”

周進笑道:“我可不管那些。我四歲的時候,爹和娘就死了,我連他們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更別說那些死了千百年的老祖宗們。

“我只知道,是你從小養我,教我。從我小的時候起,你就教過我:人生在世,委屈可忍,羞辱可受,但心不能喪,志不可屈……”

他如今雙魂歸一,既有前世經歷,又有今生記憶。他今世四歲就已父母雙亡,這十幾年來,是周茹含辛茹苦,將他一點點拉扯長大。

在他的記憶中,連父母長什麼樣子,他都記不清了,唯有眼前這個姐姐,才是他今世的全部。

剛才他那番言辭偏激,前面幾句又頗不敬父母祖宗,周茹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還沒等他說完,便反手一耳光,重重打在了他臉上,顫手指着他,氣得出了一頭冷汗,只是喘氣咳嗽,說不出話來。

這還是有生以來,她第一回生這麼大的氣,也是頭一次向周進動手。

周進撫了撫生疼的臉頰,微笑地瞧着她,伸手去擦她額臉上的冷汗,一面低聲說道:“人非仙神,焉能絕情?我又不是鐵打的心腸,別的事情都罷了,總之別人要欺辱你,那便不成。”

周茹心頭失望氣苦,本待用力甩開他的手,但聽到他最後說的那句“總之別人要欺負你,那便不成”,一怔之下,觸傷了心懷,心腸又如何還能硬下去?

周進拭去她額間冷汗,又道:“你教我的,我心裏都明白。我也知道這件事一定會讓你失望難過。可是這次的事情,並不是我能不能忍,該不該忍的問題。而是我若忍了,那就是畢生之憾,至死大恨啊!”

說到這裏,心神微感激蕩,聲音不覺提高了幾分。

“這次我要不跟宇文家對着來,宇文顯那狗畜生既膽敢瞞着宇文昌他們擄走你,難保不會還有下次。

“萬一你真受了那狗畜生的欺辱,就算有一天,我即便御天合道成仙了,又有什麼用?他們全族上上下下加起來一百多口人,及得上你的一根頭髮?我到時就算把他們全殺光,還有什麼用?

“姐,咱們爹娘死得早,是你從小養我,教我。你教我男兒在世,要立大志,擔大任,成大事,這些話我銘記在心,從沒有一刻忘記過。

“只是,那些東西現在還全都是虛的,這個世上,也只有你才是真真切切的。只有你平安快樂了,我才能夠安心,我也才能沒有顧慮的去求取其他什麼東西。倘若我連這世上唯一的至親至愛都保護不好,什麼遠志、重任、大事,那還有個狗屁的用處?統統都滾他媽的吧!”

周進這一番話,吐盡心跡,可見肺腑。

前世的時候,他自幼就和父母親人失散,從小孤苦無依。後來進入萬劫經樓,一眾同門間情義深重,雖如兄弟姐妹一般,可幼年喪親的孤苦,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伴隨終身的憾恨,也是其他任何人事都彌補不了的。

誰知輪迴今世,竟也一般的幼年喪親。

周茹是他前後兩世,僅有的唯一一個血脈至親,他如何能夠讓周茹再受半點委屈苦難?

周茹聽了他這番話,又怎能不動心動情?怔了片刻,不覺垂下淚來,撫着他的頭髮,含淚笑道:“你今年已經整二十了,也大了,卻還說這些孩子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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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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