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命浸於海積羽沉舟(上)

第二十五章 命浸於海積羽沉舟(上)

漆黑混沌中,有影子舉着光。

影子們矮小又強壯,它們握着礦鎬,簇擁着一團光芒,然後把鎬頭向四周的黑暗揮去。於是黑暗破裂,陰影流淌,伴隨着顆粒的光和粉末。零碎的光滲入地面,於是它們向地下掘去,越挖越深,直至至亮至熱之光破土而生,將影子們悉數吞沒。

舊的影子被光殺死,但更多的影子滲入裂縫,鎬頭簇擁着炬火,對抗着不斷擠壓的黑暗。影子何其脆弱,炬火熄滅,食物耗盡,裂隙擠壓,恐懼鞭笞,貪婪衝垮,任何一點小小的過錯都使他們葬身黑暗,甚至沒人能夠再次見到至光的存在。

但影子永遠向下,生死輪替,在無數裂隙中留下足跡和屍骸。前人的養分被後人汲取,於是它們能走得更遠。

最終一夥影子挖穿了黑暗,得見光明。但他們大多被這至純至死之光震懾,無人敢於前進一步。只有一名影子忍受着灼燒上前,它化作一個女人,一個半精靈,她名為希爾娜。

不知何時地面開始戰慄起來,空氣中不知何時也回蕩着轟隆隆的馬車餘音。沒人知道這聲音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就彷彿四周粘稠的熱氣將它遮擋住了似的。

希爾娜從空中一躍而下,撲向這至空至烈之光,她的衣衫與鬚髮瞬間化作火焰與飛灰,她的武器溶解,水壺溶解,甲胄溶解,錢幣溶解,聖徽溶解,直至一無所有。隨後她的軀體在至光中如同焦炭般崩毀,她的手指溶解,四肢溶解,眼球溶解,頭顱溶解,心臟溶解,直至屍骨無存。最後她的存在也被光芒滌盪,她的名字溶解,血脈溶解,信仰溶解,慾望溶解,生命溶解,直至空無一物。

她的身軀如同一隻火鳥墜入火中,隨光化作一縷火焰,於是光芒顯出原形,那是一輛戰車,在矮人語中它被稱做加斯祖扎德。

戰車繼續向前飛馳,車夫久曠其位,它自由了,於是它拾起一個名字。

希爾娜。

隨着這個名字被刻在御座上,火焰和光芒開始一件件披掛在她身上,她融入火鑄的軀殼,她披上光織的戰甲,她握住對黑暗的仇視,她撿起對世界的愛。於是風暴化為她的座駕,雷霆鑄成她的長矛,她牽動韁繩,發出怒斥,迎着遮蔽天空的死亡,駕馭着太陽馬車從日升之塔一躍而出——

凱蘭從夢中驚醒,他驚魂未定地喘着粗氣,回憶着他腦中的畫面。那些原本清晰無比感同身受的細節隨着他的理智恢復一個個變得荒誕古怪——那是人類難以理解諸神之音,只有純粹無知的靈魂才能完美地聆聽和演繹,但隨着靈魂墜入地面,墜入那具因酒醉疲憊、船隻搖晃和堅硬地板而勉強入眠的僵硬痛苦的軀殼中,這與諸神神交的珍貴機會就這麼浪費了。等到凱蘭找出水壺抿上一口時,他悲哀地發現夢中的寶貴靈感已經徹底枯萎了,現在的他就算馬上拿出琴來,也只能譜寫出關於軟床和酸梅湯的曲子。

噢,不止如此,他還逐漸回憶起了自己剛剛背負的欠款,這令他更加懊惱——現實的事情為什麼總是這麼糟糕?他無比懷念夢中的情景——剛才夢中究竟有什麼?他記不太清了。那似乎是一個關於女神希爾娜的夢,充斥着溫暖和激烈,讓他有了一些不太尊重的想法,但這更加加重了他對於現實的痛恨。

就這麼思考着對女神的敬愛,凱蘭在搖晃的船艙中呆坐了好一會兒,這才從周圍乘客的鼾聲中逐漸回神,酒臭腳臭體臭也一股腦兒鑽入他的鼻腔——彷彿他之前沒有聞到一樣。這對於平時過得還算體面的大詩人來說幾乎算是地獄,他手腳並用地爬出船艙,在甲板上呼吸了一口清涼的海風。

“有一艘船在朝我們靠近,沒掛旗,可能沖我們來的。”一個水手小聲說著,凱蘭此時正是一覺醒來頭腦空空耳清目明的時候,他循聲望去,瞭望手正在和錫坤船長小聲彙報。

錫坤船長臉色陰沉地走了過來,爬上桅杆朝遠處張望——凱蘭能確定以自己的目力在海面上只能看到幾隻隨船嬉戲的海鳥,但船長在高處朝着船尾方向張望許久,顯然是有所發現。

“可能是海盜。”半精靈風鴉也出現在甲板上,小聲和凱蘭商量,“蒸汽城沒理由追過來,你的琴呢?”

“船艙里。”凱蘭聲音喑啞地回答着,他剛才喝水的時候摸到了自己的琴,不過他現在的狀態很差,昨晚也沒有去做冥想。

“鏡之大洋里船隻相互發現得非常早,他們從後面趕過來起碼得有一兩個小時。”錫坤船長從桅杆上爬了下來走向兩名施法者,“可能是海盜,你們最好做好準備。”

“我去調一下琴。”凱蘭轉身朝着房間走去,他的腦袋還暈暈乎乎的,只能期待那是一艘忘了升帆的普通貨船。

“讓小夥子們做好準備,把不戰鬥的人趕到船艙里去,”錫坤船長的聲音在甲板上響起,“清理甲板和床弩!”

凱蘭很快便調理好了自己的魯特琴——上面有一些不知哪兒來的酒漬和黏糊糊的食物碎屑,但已經不會影響一件魔法物品的發揮。如果條件充裕凱蘭更願意去找奧法工匠把琴拆開仔細清潔,並用最好的木油保養一番,但在這滿是臭腳丫子味兒的琴房裏只能一切從簡。

很快海盜的消息就在船艙里傳開了,酒客們大多有些慌亂無措,但錫坤船長顯然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航海家,他先是用彎刀和手槍在船艙里重申了海上的紀律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然後叫水手搬來淡啤酒、酪肉和刀劍,發放給船艙里的乘客。

“聽着,主艙站不下這麼多人,我也不能讓你們這群旱鴨子進到我們的射線里,你們得自己保護自己。”錫坤船長用腳踢了踢那一大筐刀劍,“別出客艙,誰進來你們就砍誰,懂嗎?”

“給把槍給我們吧!我不會用劍!”一個乘客倉皇地喊道。

“所有火器都得集中在主艙。”錫坤船長的語氣毫不容情,“這就是座活棺材,主艙要是被攻破了整艘船都得玩兒完。”

凱蘭抿了口啤酒,這酒淡得幾乎連酒沫子都沒有,看來只是船上的淡水儲備而已。他沒去拿武器,雖然他會用一點兒劍,不過如果真是海盜打來了,與其和其他人一起擁堵在門口搏殺,他寧願遠遠地給上一些法術支援。

身後的船隻越追越近,甲板上的氣氛也越來越沉重——對面是一艘巨大的四桅槳帆船,比冰山號整整大了一圈,船腹伸出無數支長槳,不知多少槳手在裏面用力地划著。在這無風無浪的鏡之大洋上,僅憑一對明輪驅動的冰山號根本跑不過人家。

轟——伴隨着巨大的炮鳴聲響起,對方遠遠地開火了。炮彈歪歪扭扭地砸在海面上,離冰山號千里之遙,但卻在船艙里的所有人的心頭蒙上一層海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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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普萊雙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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