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太行山(3)
漆黑的森林裏,兩個矯健的身影迅速向山下衝去,攀枝踏葉,轉折蛇行,所過之處只有輕微的窸窣聲傳出,如同山魈鬼魅。
唯有偶爾滴落的點點血液證明此處有人經過。
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只要在實驗品們消耗殆盡之前跨過溪流,鑽入樹林更密的蒼岩山,敵人就再難追索!只要還有那根東西在,在哪裏練武都是一樣。腹部已經不再滲血,只是一直在運使輕功,那傷口不可能初步癒合。楊仁傑右手倒提着長劍,左手扣着最後一枚鐵梭,鐵梭堅硬的稜線壓入手掌因長年累月練習留下的凹痕中。
他對崆峒派前來圍剿自己毫不意外,對親兄長那毫不留情的劍刺更加全無怨懟。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對於自己的背叛一點後悔都沒有,唯一的愧疚是對自己早些年的勤學苦練。崆峒奇兵花法,對外稱十八般武藝,實際總共十二種兵器,他每一種都學會了,而且學到了自己的極致。可是這不是成為武聖的方法,蹉跎多年,他終於看到了真正的路,一條截然不同的路,他只對自己曾經的努力感到愧疚。
“大哥,你進步如此之快,不過半年多就綻放出了神沙嵐真正的光彩,我真為你高興。”楊仁傑想到,“不過面對這樣的神通我的閻羅貼一樣能春蘭秋菊、不落下風,這不正說明了這條道路的正確嗎?”
只要能到那個地方,只要能挺過今晚,我必將以生死之劍證就武聖!
“蕭淳!”楊仁傑突然對身後的同伴開口,“我一定會帶你走!只要我們逃出生天,我立馬將閻羅貼完整地傳授給你,天地為鑒!”
“我信你。”蕭淳也不再咳血沫子,笑着露出血染的牙齒,“師傅,我信你。”
……
雲翊抬起頭,看向前方兩百丈許遠的樹林,密林的黑暗裏少年那雙眼睛彷彿在發著微光,立馬引起了一旁陳其諒的注意。一息后兩道人影從草地南側邊緣一顆矮樹的樹冠躍下。
陳其諒翻身上馬,雲翊與另外三名騎手跟着一齊上馬,咬着木棒的馬兒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明顯訓練有素身手矯健的五人一樣沒有發出聲響,上馬時樹葉的輕微晃動湮沒在深夜的山風裏。
黎素素握緊了劍鞘,又放鬆下來,恢復了武者靈活機變的姿態。劉青石一動不動,平靜地呼吸着。
寬闊的草地緩坡上,兩人眨眼間飛奔至三分之一處。
稀疏但還算精準的箭矢飛來,一共三把勁弓,都是這幾日伍兵長在晉中招募到的太行山上的獵戶。馬蹄聲緊隨着箭矢的破空聲響起,五匹馬在寂靜黑暗的山嶺間踏出了千軍萬馬的聲勢。五匹馬後近十人跟着從緩坡上衝下,先是人在馬前,隨着五匹健馬不斷加速,當楊仁傑、蕭淳二人趕至緩坡北邊不足二十丈時,當先的毛髮油亮的黑馬已經衝到兩人不足十步之處。
“穿林點梅在此!賊匪授首!”
雜亂無章的枝椏將一切包裹,黑暗與壓抑隨着木質的氣味一瞬間佈滿蕭淳的心頭。突然黑暗中一點血光鮮艷,原來是梅花綻放。
“當!”
閻羅斬樹,寶劍落梅!濃郁的死氣將一切枯萎,快逾炫曜的長劍將那寒光湛湛的槍尖打飛。
“喝啊!”
楊仁傑吐氣開聲,青筋暴起,揮臂再斬!死氣森森,劍如白骨!
“碰!”
藉助寶馬之利超過炫曜之速的長矛被一劍斬爆!
雲翊緊咬牙關,向後甩起被震得發麻的雙臂,
腰背發力,雙腿夾着梨子迅速向右側倒去。灰白寶馬也迅速會意,向右斜方加速衝過楊仁傑身側。
一枚尖嘯着的鐵梭飛速穿過馬背上的空氣深深釘入北邊的樹榦里。
與此同時軟劍響動,五匹奔馬迅速掠過兩人,隨後末尾一人上身一歪,內臟從右腰巨大的斬切傷口裏流出,同時他前方那名騎士手中的長矛掉落在地,抓着自己只剩半個的右掌凄厲慘叫。
隨後飛奔下坡的八九名俠士將楊仁傑與蕭淳兩人淹沒,毫無滯后地,斷劍與殘肢飛向半空。
“不要硬斗!”滾身下馬的雲翊大喊。蘆花馬梨子還沒減下速來,仍舊在向坡下奔跑。
雲翊不顧半張臉都是泥土,立馬抽出長劍,真氣洶湧彷彿浪潮,右足猛踏地面,劍入炫曜,身藏劍中!
荊山劍法,躍劍式。
“當!”
滿是血絲的暴怒之眼對上那彷彿在黑暗中閃爍着微光的銳利之眼。受傷后連續使用兩次完整的神通,一劍擋下全盛狀態下人馬合力的積年宗師陳其諒觀想絕技“穿林點梅”,根本沒有緩氣時間地又出一劍,將同樣是宗師,同樣騎術了得且力量遠超他想像的雲翊長矛打碎。即便蕭淳仗着寶劍鋒利以一敵眾,為他爭取了幾秒休息的時間,他還是累了。
這邊兩人剛剛交劍,另一側一大團劍花迅速爆發出來,以攻對攻硬生生纏住了穿梭作響的軟劍。
一道細幼劍光從側下方亮起,如同妖蛇。
雨劍道,絕技杏花寥落和驟雨劍!
可惜奇兵突起的另一把細劍迅速被那軟劍打退,崆峒劍法,銀環鞭劍!指掌腕臂齊動,極端鋒利的軟劍如同一條靈活恐怖的毒蛇。
雲翊眼中一根根青竹拔地而起,驚人的視力將一切捕捉。
出劍!荊山劍法,盤劍式。
寶劍山泉再次截住楊仁傑迅捷的右手劍。
視野左下方的青竹枝葉微搖。
出劍!荊山劍法,點劍式。
山泉下點,正中楊仁傑長劍劍脊之左,沛然巨力將崆峒派搏山劍法的劍式打散。
眼中竹林左下與正中的竹葉晃動。
後撤,出劍!荊山劍法,劈山式!
雲翊漆黑的瞳孔突然逸散出些許明燦金黃的虛幻碎屑。右腿後撤半步,山泉舞動如同銀色蛺蝶,長劍換動方位,磨着上削的長劍迅速下斬。楊仁傑已經提起的右膝迅速畫弧砸落,以躲避雲翊的寶劍,憋屈感讓楊仁傑幾欲吐血,這小子怎麼總能預判自己的攻擊?簡直匪夷所思!
一招佔得先機,雲翊立刻轉守為攻,抓住楊仁傑步法散亂重心不穩的時機,左手后拉,右手長劍扯着上半身迅速突進。荊山劍法,闖劍式!
楊仁傑每擋一劍就後退一步,一瞬間便連退三步,額頭上汗水迅速淌下。三步退完,已經與蕭淳背貼背。
遠處那黑馬白袍的宗師已經掉轉好馬頭,正在不停加速衝殺回來。南邊的樹林裏毫無掩飾的追趕聲響越來越近,攔住兩人的俠士還有四名,其中一男一女配合默契,尤其難纏。
面前這少年宗師,雖然劍法犀利、巨力難當且直覺驚人,但是有一個致命缺點……
生死一瞬間,楊仁傑心中計定,成敗在此一舉!
看到對手已經無路可退,雲翊毫不猶豫,再近一步,挺劍上斬。對手將會錯劍相格,此時他再無撤退空間,之前三劍碰撞所造成的連續壓制讓他沒法從容完整觀想,只要虛實相應,借力下刺,我將先他一步刺中腰部。山泉鋒利,這一劍就能廢了他!即便他倉促觀想,我也能頂住,陳世叔馬上就到,這一戰終於要結束了。
隨後雲翊睜大的眼睛就看見山泉斬進楊仁傑的左臂,年近五十的老武者猙獰地笑着,右手彷彿隨意向身後甩出。
“你怎麼不敢殺人啊?”
黎素素難以置信地看着身前被長劍洞穿的大師兄,他手裏象徵出師的三尺半細長寶劍被攔腰擊斷。半空中彷彿無處不在的銀白軟劍一瞬間將其餘兩名同伴梟首——沒有先天真力的她一直看不清進入炫曜之境的攻擊軌跡。就像大師兄胸口那把劍,突然就出現在那裏,彷彿一場夢境。
楊仁傑后躍一步,從劉青石的胸口拔出自己的寶劍,幾乎被斬斷尺骨的左臂垂在身側。額發被汗水粘成一團,氣喘吁吁的蕭淳放下舉起的手臂,為求速勝不惜寶兵,鋒利的軟劍上多了好幾個缺口。
持劍的雲翊一動不動,他在喘氣。
不過是馬術精湛的陳其諒一個小迴旋的功夫,不過是兩輪衝鋒的間隔。
十位俠士的生命只是填在那裏,根本算不上“纏住”,這就是宗師的真相。武者的世界簡單又殘酷,只有三種人,普通武者,宗師,武聖。沒有先天真力的人和絕大部分武者永遠被卡在第一層,而每一層都是天塹。
氣灌混元,劍入炫曜,比不上一個“填”字確切。
“走!”
南側的樹林裏衝出一位腰間掛着好幾件兵器的持劍身影,其後是一位倒提大刀步法玄妙的矮壯中年人。馬身如同飛舞的綢緞,雪白的四蹄彷彿風暴中的冰雹,一身白袍黑巾蒙面的中年人高舉雙手舞動長槍,木質的氣息隱藏在混沌的黑暗中勢不可擋地飛撲過來。這是最後的考驗!坡北蒼岩山的密林只有十丈遠了!腰間又開始淌血的楊仁傑拋下呆立不動的雲翊,專心應對那氣勢越來越盛的騎士,掩護蕭淳撤退。
濃郁的死氣從楊仁傑的長劍上衝出,虛幻的木質氣味一瞬間被削弱大半。全速奔行的黑馬一瞬間跨過兩人之間最後的距離,馬背上一桿紅纓長槍刺入虛空。
“碰!”
楊仁傑左肩被洞穿,整個身體被長槍挑起,從靜止到與全速奔跑的寶馬一同向坡上衝去只是一眨眼的事。
陳其諒露出的雙眼裏只有惱火,他經脈中充沛的真氣洶湧着,恐怖巨力將斜刺出去的長槍舉起,槍頭整個穿過楊仁傑的肩膀,將他挑得更高。半空中的楊仁傑口吐鮮血,雙眼因巨大的衝擊上翻,根本沒法掙扎。那把打碎雲翊長矛、穿透劉青石胸膛的寶劍無力地砍在精鋼鑄就的槍桿上。
速度實在太快了,即便他使出強大的觀想神通劍技閻羅貼,那一點紅纓的速度仍舊是他無法捕捉的。只有當那鎖定落到自己身上時,楊仁傑才發現這式神通是多麼的恐怖,即便經過死氣的削弱,讓他可以砍中槍桿,但他躲不過同樣是神通的這一槍。單手劍劈在刺向他咽喉的雙手運使的寶兵長槍上,只能讓他不橫死當場。
真是丟人!騎在全速奔行的黑馬上,陳其諒咬牙切齒地一抖長槍,將楊仁傑拋向半空中。沒想到敵人掌握的那式神通如此精純,更沒想到那式神通如此克制自己的“穿林點梅”,叢叢觀想出的虛幻槍影所構成的梅枝封鎖被那奇異死氣一瞬間全部殺死,導致第一擊竟然不能建功,更直接導致跟隨自己的十餘人立刻慘死。有自己與雲家小子在,若能立斬一位身受重傷的宗師,這裏的決戰應該是最安全的戰場,如今卻幾乎無人倖存!
半空中的楊仁傑彷彿一個破爛的玩偶,全無抵抗之力,陳其諒將他拋起后毫不遲疑地一槍扎去,寒光凜凜的槍尖直指楊仁傑的心臟。
“當!”
被長槍刺飛的楊仁傑打着旋兒落地,因為是從馬上落下,掉在地上后那破爛的身體還向坡上連滾好幾圈。
“該死!”陳其諒目眥欲裂,猛扯着韁繩,黑馬迅速減速往右轉向迴旋。
在最後關頭,恢復一絲清明的楊仁傑放下了手中寶劍,腦海里一面巨大的鏡子將要升起,然後一切就在這裏結束,崆峒神通,七傷拳!崆峒奇兵花法,涉獵武器眾多,拳頭,自然也是武器!
不完整的觀想在一瞬間下意識完成,狂猛的拳頭帶着楊仁傑最後的真氣狠狠砸在槍桿上,長年鍛煉的拳頭與精鋼碰撞發出的聲音彷彿金鐵相擊。
他背叛了曾經的努力,但過往的一切從來沒有背叛他。
被摔得右腿骨折的楊仁傑趴伏在滿是剛結的白霜的草甸上,他的眼睛裏一團黑白交織的圖景越來越具體,壓在凍土上的嘴角不受控制的咧開。全身重創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他感覺自己已經走到路的盡頭。那兩條路在此交匯,前方立着一扇巨大的門,只要輕輕一推……
當陳其諒帶着狂風衝過蕭淳身後,將全力抵抗的楊仁傑帶走時,蕭淳毫不猶豫地運起殘存不多的真氣,全速向密林衝去,沒有任何轉身相救的想法。掌門只奔行到了坡道一半,還有機會逃走!
蕭淳感受着胸口藏着的那根東西,他感覺眼前黎明已經浮現。不論師傅是否身死……你說過的,會帶我走,師傅,我信你,我信你啊!原本神情只是疲憊與虛弱的蕭淳此刻雙眼爬滿了血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聽到那個少年喘着粗氣想要追上自己。
他聽到嚴肅恐怖的掌門在大喊。
他彷彿受到神秘的啟發,向坡上看去。
破破爛爛的楊仁傑與左肋溢血的蕭淳四目相對。
“不要……”盛年不再的宗師對着霜結的大地輕語,他的徒弟對着即將破曉的天空唱出最殘忍的音調。
雲翊已經跌出炫曜之速的長劍被同樣難以維持在宗師水準的軟劍擋下,隨後一拳砸在蕭淳左肋的傷口上。拳頭的力道不大,但劇烈的疼痛讓蕭淳氣息散亂、輕功被破。
“不許……走。”雲翊微閉着的雙眼在眼皮下急速轉動,汗水沿着鬢角流入衣領,蒸騰的熱氣和急促喘息所呼出的白霧將身形不穩的少年模糊。
停在樹林兩丈之外的蕭淳捂着傷口看着窮追不捨的少年,狠狠咬牙。
“你要攔我,那就來!”
兩個狀態奇差的少年宗師持劍相對,純粹求生欲所衍生出的殺意與複雜難明的感情對撞,勝負就在一瞬間。
恐怖的碰撞聲在不遠處響起,兩人都在此刻出劍。
雲翊蜷縮着倒在地上,熱氣騰騰的鮮血迅速沿着坡道向下流去。他的左胸上有一個微小的創口,血液不斷從這個創口裏流出,宗師入微的能力彷彿失效。
蕭淳站在倒地的雲翊身後,背對象徵著生還的樹林。他看着陷入狂暴的師父舉起那匹黑馬,雙手拉開。破爛的衣服垂墜在腰帶上,赤裸上身的楊仁傑彷彿遠古的神明對日張弓,他沐浴着熱血,完好的右手與殘破的左手各抓着一扇血肉,完全反轉的骯髒右腿踏在那跌在泥土裏的白袍上。鮮血如雨,將一切澆淋成洇開的畫卷,蕭淳捂着脖子向畫中的神明跪下,只剩半截的軟劍掉落在地。
楊仁滿踩在伍仟疆的大刀上,如同一道流星飛向那越來越陌生的殺神。神風掀起前所未有的巨大憤怒,黑色的砂石如同擎天的不周山倒塌,飽含殺意的神沙嵐如同在斥問。
何以墮落至此。
唯一的回答是纏繞着濃濃死氣的拳頭。
被楊仁傑躍起時一腳踏得肋骨都斷了好幾根的陳其諒一口鮮血吐在面巾里,他的右手脫臼了,那桿寒光凜凜的長槍還在高空飛旋。即便如此,他還是勉力翻身,看向雲翊那邊。對即將碰撞的宗師境界巔峰對決毫不關心。
他因為那一腳的壓力而有些淤血的眼球看着蕭淳放開捂着脖子的雙手,任由鮮血噴洒在他的衣服與身前的地面上。他右手穩定地抽出靴里插着的短刀,飛快將左手尾指削去,那指頭與短刀一起掉在冒着熱氣的紅色草地上。他把右手伸入懷中。
陳其諒掙扎着想起來,可是實在做不到,於是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用臉杵着草地,支起左手,指向蕭淳。手腕上滑下來一圈吊著一枚戒指的五色繩,那是象徵鎮州陳氏家主的戒指。
三根“獵戶”的箭矢穿過疾風,精準無比地扎進蕭淳的腦袋、脊柱和心臟。
上翻着眼睛凝視的陳其諒卻只感到絕望。
楊仁傑肉體凡胎的左臂被兄長的寶劍劈成兩半,楊仁滿甫一落地立馬回身遞劍,劍尖刺入弟弟右拳半寸就再不得往前,只能退,一步,兩步,三步。楊仁滿彷彿被一輛戰車頂着,雙腳犁起霜凍的半枯草皮,又翻起凍硬的泥土。
陳其諒的長槍終於落地,鋒利的槍頭深深扎入凍土之中。
楊仁滿的寶劍終於承受不住楊仁傑右手的旋轉,劍尖卡在中指與無名指中間,斷口撞開剩下的劍身一往無前地砸向曾經的主人。
雲翊蜷縮着,氣息越來越微弱,除了胸口,全身都在變冷。
已經失去生氣的蕭淳舉起左手,插入掌緣斷口的,是一根指甲忒長的灰白小指。
一片狼藉的草坡上血液的熱氣在蒸騰,黎明將至,還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