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番外4·回家(1)
陸執沒想到,自己只是隨便在路上逛逛,居然就遇到了一個差點被拐走的小孩。
其實也不能說是“小孩”。那孩子看上去高中生模樣,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一般來說是不會被拐賣的。
應該叫做“少年”。
但這少年好像……不太對勁。
他的臉上有種近乎天真的懵懂,無論是獃獃站在路燈前看着車水馬龍時,還是被那個犯罪嫌疑人抓着手腕連哄帶騙強行拖走時。
他好像根本不懂自己正在經歷什麼。
不知道反抗,不知道呼救。
甚至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不好的事情。
陸執起初以為這少年只是反應遲鈍,但眼看着那小混混真的要把人拖進巷子裏去了,那傻孩子還是沒反應,陸執終於確信孩子腦袋有點問題。
趕緊動手救人。
……然後問題就來了。
這孩子,怎麼辦呢?
陸執把那小混混趕跑之後,試着和少年溝通。問他叫什麼名字,他家裏人手機號多少。
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子,鴉羽似的睫毛緩慢眨動了一下。
視線在陸執身上短暫停留,很快就又出神了。
陸執:“?”
起初他以為這孩子是怕生,然而身為特種兵,強大的偵查能力讓他立刻意識到——
這傢伙是出神了。
……
神明凌駕於萬物之上。
神明同時存在於所有世界線里。
萬千星辰,浩瀚宇宙,於神明眼中不過一瞬。
無數世界線如同萬花筒般無限蔓延。
光怪陸離,無數個碎片。
無限制地分割着神明的時間。
……
陸執並不知道少年到底在想什麼。
他順着少年的視線望過去,只看到電線杆子底下一灘濕漉漉的狗尿。
陸執:“……”
他是不知道狗尿有什麼好看的,但那個方向除了電線杆子和狗尿就沒別的了。
他無奈地伸手在少年眼前晃了晃,再次詢問:“或者你有手機嗎?我幫你聯繫你爸媽?”
少年的注意力終於成功被他的動作吸引。抬起眼來,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他。
陸執被他望着,心裏忽然一跳。
這孩子……漂亮得過分了。
幸好是在大街上……萬一是在別的什麼地方,沒人看到,萬一他真的被那小混混拖走……
後果不堪設想。
……少年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只是靜靜地看着他,不發一言。
陸執想了想,決定帶他去公安局。
這少年生得細嫩白凈,衣着打扮也乾淨妥帖,一看就是家境富裕,被精心呵護着長大的。
而且又……精神上有些問題。
這樣的孩子,如果走丟了,他家裏人該有多着急啊。
今天是星期六。陸執猜測這孩子是跟家裏人一起出門,結果不知怎麼走散了。就一個人站在馬路邊上等。
結果卻被壞人先一步發現。
總之先去公安局吧。
……
陸執好些年沒回宜江了。這些年宜江市發展得很快,街道商鋪,他都已經不認識了。
他發現那孩子很容易出神,一眼沒看住就會立在原地,不知道走。
陸執想去抓他的手,那孩子也不躲不避。只是安安靜靜地看着他。
陸執再次被他看得心裏一動。緊接着就發現……好涼。
早春的天氣,空氣中還有些微薄的涼意。
那孩子只穿着件薄薄的襯衣。外套大概還在家長手裏。
此刻陸執觸碰到他的手,溫潤細膩,卻幾乎……感覺不到溫度。
很奇怪的觸感。
似乎不是冰冷,而是一種……遙不可及的虛無感。
陸執感到莫名其妙。明明人就在他身邊,怎麼就“遙不可及”了。
他把那些怪異的念頭趕出腦海,果斷脫下自己的外套。
“……”少年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微微偏過頭,看着他的外套。
“你冷不冷?一會兒去公安局裏喝點熱水。馬上就到了。”陸執說。
“……”少年的眼眸黑白分明,隱隱有萬千星辰,璀璨閃動。
陸執一瞬間錯覺在他眼中看到了浩瀚宇宙,但那怎麼可能。
果然,再仔細看去時,眼睛就只是眼睛。黑白分明,哪有什麼宇宙。
倒是……自己着實有些太奇怪了。
老盯着人家眼睛看。
變態。
陸執果斷拎直身體,目不斜視。
為了避免讓對方產生反感,他甚至不再去抓少年的手了。
……腰間卻微微一沉。
陸執低頭,看到少年細白溫潤的手,手指輕輕抓着他的……皮帶。
陸執:“?”
這是什麼操作?
陸執第一反應是去撈自己的褲子,生怕這少年突然神操作,當著大街上這麼多人的面把他褲子扯了。
然而並沒有。
少年只是輕輕抓着他的皮帶,微仰起頭,看着他。
……那種表情。
那種表情,不知怎麼,看得陸執心裏一痛。
他說不上來是為什麼……少年明明什麼都沒有說,明明只是安安靜靜地,仰頭看着他。
他心裏卻好似溺水窒息般地一痛。
迷途走丟的小貓咪。
雖然這動作很怪,雖然一路上引起無數人回頭圍觀。
但陸執還是默許了他。
默許他,就這樣抓着自己的皮帶。
大街上車水馬龍。來往路人都不禁側目。
他們好奇。看那瘦小的少年裹着男人寬大的西裝外套,鴉羽似的睫毛緩緩眨動。
少年渾身上下散發出疏離感,眼睛微微失焦,彷彿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又彷彿對一切漠不關心。
只是抓着男人腰間的皮帶。懵懵懂懂,跟着男人走。
很不合時宜的舉動。很怪。
男人倒也不阻攔,只是冒着社死的風險,一身正氣心無旁騖地往公安局走。
甚至連腳步都沒有加快。
怕少年跟不上。
嗯。是真愛!
路人紛紛在內心感嘆。
……
好不容易來到公安局,陸執已經尷尬得臉都快僵了。
……什麼社會性死亡!
只能說幸好這裏不是公海……不是維和部隊營地。
要是被他手下那幫小子看到,還不知道要樂成什麼樣。
公安局一樓大廳里吵吵鬧鬧,十幾個頭髮染成五顏六色的小流氓正在互相指責。
看樣子是小混混之間起爭執,被警察同志一起打包全帶回來了。
小混混們起初只顧着跟警察吵,很快就注意到剛走進警局的兩個人。
不,準確地來說,是“那個人”。
少年漂亮得實在是有些過分了。
其實“漂亮”這個詞語,不應該用來形容一個十七八歲的男高中生。
但是,任誰站在這少年面前,對上那雙黑白分明,澄澈如洗的眼睛,心裏都會忍不住浮出感慨。
真漂亮。
漂亮而精緻,像一尊被精心安放在櫥窗的天鵝絨底座上的古董人偶。
是的。人偶。
漂亮歸漂亮。
卻是一種不似人的漂亮。
小混混們一個接一個地,被吸引了注意。
有些起先沒看到他的,也被身邊的兄弟拿手肘拱拱。一轉過頭來,臉上先是驚異,然後笑容就變得猥瑣。
“……”陸執皺起眉,伸手,握住少年的肩膀。
將那少年拉得近些。
混混們彷彿這才注意到,噢,漂亮寶貝身邊還有個人。
眾人下意識地打量這個男人。視線上移,上移。
一米九幾的身高,結實飽滿的胸肌,挺括的後背,驚人的臂圍……
艹,看上去很能打的樣子!
再往上,是一雙凌厲鋒銳,利刃出鞘般的眼。
警告。
挺拔悍利的男人,眯着眸子。
眼裏滿是警告。
——惹不起,惹不起!
混混們趕緊縮回目光,老老實實不敢再看。
陸執握着少年的肩膀,用身體護着他,走過吵吵鬧鬧的警局大廳。走過紛亂嘈雜的人群。
“……”少年卻始終微微偏着頭,仰起臉,看着他。
鴉羽似的睫毛緩慢眨動。
萬千星辰如水光閃爍。
來到一位女警面前,陸執簡單說明了來意。
女警立刻開始幫着詢問,確認少年的身份。
姓名,年齡,家庭住址,家人的聯繫方式……
這些內容,陸執早就已經問過了。
女警再問一遍,也還是沒有答案。
意料之中的反應。
“他好像……”陸執想了想,“有點遲鈍。”
哪怕少年對外界的一切沒有反應,陸執也不會當面說出“他腦袋有問題”這種話。
不禮貌。太傷人。
“……我明白了。我去請我們領導來一下。”女警理解地點點頭,又望了那孩子一眼,臉上現出同情。
領導很快來了。是一位四十來歲,英俊魁梧的男警官。
自稱姓方。一邊側頭聽着女警的彙報,一邊朝這裏走過來。
陸執注意到他的目光,是落在自己的皮帶……啊不,是落在少年那輕輕抓着他皮帶的手指上。
“……”
這場景着實是有些尷尬了。
陸執忍了忍,終究還是沒把少年的手指掰開。
不知怎麼,他總有種感覺。
那孩子身上,有種遙不可及的疏離感。
也就這幾根手指,還鬆鬆地抓握着什麼。與這世界的微弱關聯。
要是鬆手了,他可能就不見了。
就會像一個氣球,輕輕悄悄地飄遠了。
於是陸執忍着尷尬的臉酸,抬起頭,和那男警官交談。
方警官簡單問了兩句,大致了陸執從混混手裏救下這孩子的情況。
一旁的女警輕聲解釋:“這是我們刑警一隊的隊長。其實不是負責這塊的……我們領導這會兒不在。刑警隊正好有個青少年拐賣走失的案子,方隊就來了解下情況。”
陸執點點頭。
那混混在大馬路上都敢拐人,膽子着實是大。
不過陸執並不認為那傢伙是青少年連環拐賣案的犯罪嫌疑人。
估計只是看這孩子長得好看,精神上又有點問題,所以一時色膽包天,想拐個漂亮傻子回去慢慢玩。
能色令智昏到這種程度的,應該幹不了連環拐賣案。
不然早就落網了。
刑警大隊畢竟也不是吃素的。
陸執並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方警官卻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
“應該不是。”方警官對他的配合表示感謝,視線一轉,又望向那少年。
不虧是刑警,方警官只看了一眼,眼底就露出同情神色。
……這孩子精神方面有些障礙。
而且好像不會說話。連名字是什麼都回答不了。
這下麻煩了。
“關注一下。這樣的孩子走丟了,家長一定急壞了。”方警官對女警叮囑,“還要聯繫一下周邊其他兄弟單位,走失的位置不一定是這孩子被發現的位置,但應該不會太遠。問問其他警局,還有治安亭,甚至交警,看有沒有接到家長報警。”
“是!”女警點頭,麻利地去照辦。
“那這孩子就先交給我們警方吧!”方警官友好地和陸執握手,“謝謝你的見義勇為!”
陸執握緊他的手。
……講道理這個事兒到這裏就差不多了。都被警察叔叔誇獎過了,接下來就該把這孩子交給警察,陸執可以該幹嘛幹嘛去了。
然而事情的走向和他想像的略有不同。
那個安安靜靜,像棵植物般不發一言的少年,居然抓着他的皮帶不肯鬆手了。
陸執:“……”
好怪啊真的。
他是不太懂這孩子在想什麼……畢竟他們也才認識不到兩個小時。
噢,都不能說“認識”。他連那孩子叫什麼都還不知道。
總之,少年就是緊緊攥着他的皮帶,不肯放手。
陸執試着輕輕去掰,剛一觸碰到少年的手,當即又是愣了一下。
還是沒有溫度。
那是一種……很奇怪,真的很奇怪的觸感。
並不是冰冷,也不溫熱。
他像是……抓到了一團虛空。
但少年的手指,確確實實地,被他抓握在手心。
陸執微微發愣,抬眼去看那少年。
心臟忽地狠狠一撞胸腔。
星星像是哭了。
很奇怪的,明明沒有淚光閃爍,明明連眼圈都沒發紅。
少年只是安安靜靜,不發一眼地看着他。
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如洗,那樣乾淨懵懂的眼神。
像是全世界只裝着他一個人的眼神。
陸執卻錯覺他在哭。
……那種遙不可及的疏離感又來了。
陸執低頭看着少年抓着自己皮帶的手。細白柔軟的手指,鬆鬆地抓握。彷彿是那孩子與這世間唯一的關聯。
陸執沉默片刻。
終究沒有再去拉他。
而是陪他一起,在公安局的休息室里坐下。接過女警遞來的熱水。
……
陸執的本意是,陪這孩子等一會兒,等到他的家長來。
這麼大個孩子,精神方面又有些障礙,走丟了這麼長時間,家長肯定急壞了。
然而,幾個小時過去了,家長還是音訊全無。
沒有人在找孩子。
沒有人報警。
女警對這孩子很上心,不斷地到處聯繫,到處詢問,卻始終一無所獲。
他們甚至取了這孩子的DNA樣本,懷疑他其實不是今天走丟,是已經走失了有一段時間了。
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DNA和走失人口數據庫里完全對不上來。
……沒有人在找他。
沒有人知道他不見了。
一念至此,陸執心裏忽然酸軟。
……他平常不是一個很容易心軟的人。甚至可以說,他經常因為冷硬粗暴,而被部隊裏的新人畏懼,把他叫做活閻王。
陸執不明白這是怎麼了。
從看到那少年的第一眼開始,就忍不住地關注,忍不住地擔心。
怕他被人拐跑,怕他受到傷害。
怕他冷了不知道穿衣,疼了不知道哭鬧。
怕他找不到家。
……陸執本來應該把那孩子留在這裏的。
這裏是公安局,負責這件事的女警又那麼耐心負責,哪怕這孩子精神上有障礙也始終對他溫柔關切,不曾有一絲不耐煩。
交給這位女警官,是絕對可以放心的。更何況還有那位一看就很正直很可靠的刑警隊長,方警官。
但是。
但是。
……
陸執最終還是掏出了軍人證。詢問能不能先帶那少年回去,睡一覺,洗個熱水澡。
公安局裏不是沒有地方睡,也不是沒有地方洗澡。
但陸執總不能也在這兒睡在這兒洗吧!
畢竟抓着他褲腰帶不放呢……這孩子。
軍人證就像警官證一樣讓人安心。
女警沉思片刻,扭頭看看被那群混混胡攪蠻纏鬧得烏煙瘴氣的警局大廳。
現在雖然是立春,但公安局裏的住宿條件畢竟比不上家裏。
老實說,在這裏洗澡還挺冷的。
女警看着少年那單薄的身形,看他裹着過分寬大的西裝外套卻還是彷彿挨凍小貓般的模樣。
果斷同意了。
軍人證就像警官證一樣讓人安心。
而且這位陸少校,還是維和部隊的呢!
維和部隊是跨國界的特種部隊。陸少校是利用假期,回家鄉看看。結果一不小心又見義勇為。
女警估摸着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這孩子的家長,讓孩子老呆在警局裏也不是個事兒。
陸少校願意幫忙照看,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於是,陸執監督着少年喝完最後一杯熱水,又把西裝外套扣子給他扣上。
就這麼任由少年抓着他的皮帶,像個從腰上長出來的小尾巴一樣。
在早春的晚風裏,一起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