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晉.江
午夜,首都星。
整顆星星都陷入了沉睡,坐落於中心街區的聯盟警局卻仍舊燈火通明。
嚴沛打了個呵欠推開刑訊室的門,帶進了一片冷白的月光。
“來得挺早。”
坐在桌前的同伴抬起頭跟他打招呼,語氣是沒什麼惡意的嘲諷。
“這不是臨時召喚么。”嚴沛臉上有些無辜,“我都睡了,還是艾希一鎚子把我叫醒的。”
這話乍一聽帶着辛辣的甜蜜,但杜星知道,嚴沛嘴裏的艾希其實並不是什麼美貌的女郎,只是他的家用機械人。
名字甜美的機械人有一副笨重且堅硬的外殼,所謂的“叫醒”,大概率是物理叫醒。
即把機械手一巴掌拍到主人的臉上。
果不其然,他看到了嚴沛臉上不明顯的一點印子。
他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不由地笑了:“現在市面上的機械人都更新疊代多少年了,讓你把艾希換了你不聽,摳成這樣,自己受罪了吧。”
“用慣了嘛。”男人聳了聳肩,在他身旁坐下來,“而且外表質樸點兒也沒什麼不好的。”
他點開工作系統輸入工作號,然後道,“仿人型機械人倒是像人,也好看,但我一大齡單身男青年,天天對着張漂亮臉蛋,容易意志不堅定好吧,我可不想搞沒有結果的人機戀。”
杜星被他逗樂了。
就在這時,系統也加載完畢,他們的面前出現了一塊發著淡光的懸浮屏。
與此同時,一道溫和中帶着機械的女聲響了起來。
“現在是諾特時間晚間一點三十五分,0317號警員嚴沛,歡迎使用聯盟警局工作系統。非工作時間登陸,為您開放緊急權限,祝您工作一切順利。”
“你也知道現在是休息時間啊。”
嚴沛笑着嘆了口氣。
然後,他向後一靠,熟練地調出了工作界面。
-
這是嚴沛在聯盟警局上的第三年班。
他是土生土長的首都星人,家境不錯。原本政府要員的位置對他來說觸手可得,只可惜他這人性子很有些混不吝,家裏頭出息的兄姐不少,索性就把他丟在了這裏。
他還挺喜歡這份工作,除了偶爾會來的、神出鬼沒的加班。
聯盟警局平時上班時間正常,但是有一個緊急呼叫系統。
一旦出現了系統判定為需要緊急處理的事件,就會隨機分配任務,把選中的在編警員叫來警局處理。
他和杜星就是今晚的幸運兒。
他腦子裏還有些殘留的困意,於是開了罐味道像是泔水的咖啡。
只不過喝了沒一半,懸浮屏上,嫌犯的照片就跳出來,他頓了頓。
“嚯。”他道。
“怎麼了?”杜星有些緊張。
他膽子小,對“緊急”兩個字過敏。
“沒什麼。”嚴沛搖了搖頭。
他只是覺得有些神奇。
剛剛還跟杜星玩大齡男青年意志不堅定的梗,就來了個漂亮得有些驚人的嫌犯。
科技發展到現在,說是照片,其實已經堪比真人建模。
不出意外的話,這應當是嚴沛見過最漂亮的omega。
懸浮光屏上的男孩兒年紀不大,膚色白皙,在這個男女都講究精緻的年代,他的臉上也絲毫不見裝飾的痕迹,卻依舊看上去甜美穠麗,尤其是眼角的一點淚痣,憑空減了幾分青澀,多了幾分初長成的、矜貴的艷。
據說負責保衛聯盟總部的巡邏隊將人抓獲時,一度以為這是哪個貴族家裏跑出來的小少爺。
遺憾的是,儘管他們身處奢靡繁華、上流社會最為集中的首都星,面前漂亮的男孩子卻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平民。
嚴沛覺得,這很難說這是一種幸還是不幸。
他點了幾下界面,勾選了確認之後漫不經心地抬起了頭。
然後,他就發現了一件更神奇的事。
漂亮的嫌犯正坐在玻璃裏面,一雙淺綠色的澄澈眼睛看着他們在的方向,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
*
“姓名?”
“霍樂寧。”
“年齡?”
“18。”
“職業?”
“薔薇軍校一年級學生。”
“怎麼進來的?”
“……”
面前的聲音消失了,嚴沛敲敲打打地記錄,仍然有些走神。
他剛剛着實被嚇了一跳。
他進來了最起碼十五分鐘,卻沒有聽到任何來自於這位漂亮嫌犯的動靜。以至於他反覆跟杜星確認了好幾遍,才敢相信對方真的一早就坐在了房間裏。
嚴沛覺得這件事簡直不可思議。
他家裏最乖的小貓咪都會偶爾用毛茸茸的尾巴掃他的手。
但是很顯然,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於是他定了定神,還是開始了審訊。
能被系統定性為緊急事件不是沒有原因。
嚴沛手上的資料上大剌剌地寫着逮捕原因是擅闖軍事重地。
早些年這個罪名還有商榷餘地,但是聯盟這兩年不安穩。
如果是真的,將會以間諜罪認定,無條件擊斃。
嚴沛不知道男孩兒的沉默是不是因為知道這件事。
不過即便是沉默,男孩兒臉上還是沒有可以稱之為“表情”的東西,讓嚴沛分辨不出他是還沒編好謊話,還是單純的停頓。
於是他又耐心地問了一遍:“怎麼進來的?”
三秒后,男孩兒開了口,依舊是平靜且輕的聲音:“擅闖軍事重地。”
念頭開了就很難收回。
嚴沛起初覺得男孩兒像個擺在櫥窗的娃娃,冷白的月光打下來,光影半明半暗,配上對方沒有任何錶情的臉蛋,精緻又毫無生氣。
但是男孩兒開口回答問題,他又覺得對方更像他家裏的機械人艾希。
因為他的每句話都毫無波瀾,並且跟尺一樣規整。
包括尾音的語調。
他“嗯”了一聲:“怎麼闖的?”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他想了想,決定拆開來問:“闖的哪裏?”
“蘭特花園。”男孩兒道。
思緒剎那停止,嚴沛記驀然怔了怔。
旁邊,杜星已經有些疑惑地開了口:“蘭特花園不是對外開放的么?”
“以前是這樣。”嚴沛回過神,查閱了一下系統記錄,然後簡短地解釋,“但是最近聯盟軍不是回首都星了么,執政官就下令基地周邊一帶戒嚴了,昨天剛張貼的公告。”
“哦……”杜星應了一聲,然後反應了過來,激動地道,“湛上將回來了?!”
嚴沛輕輕咳了一聲。
杜星立刻收斂了神色。
嚴沛沒說話。
沉默了一會兒,他看向面前的人,繼續問了下去,只是這回,語氣放緩了些:“沒看到公告么?你去蘭特花園做什麼?”
霍樂寧搖了搖頭。
這是在回答前一個問題。
他回答問題的順序也很規整,不會漏掉任何一個。
然後,他頓了頓。
“我去撿我的阿爾洛。”他輕聲道。
這是后一個問題的答案。
嚴沛愣了愣:“阿爾洛是誰?”
霍樂寧攤開手。
一個巴掌大的機械人躺在他的手心,方方正正,身上沾了些青草葉。
首都星傍晚剛下了一場雨,大約是受了潮,小機械人一雙朝天的圓眼睛微微動了一下。
然後,空氣中就響起了一陣“刺啦”的電流聲。
*
霍樂寧出門的時候,手上拿了罐能量劑,是嚴沛從抽屜里摸出來塞給他的,因為他猜小孩兒估計沒吃飯。
他還是那副平靜得過頭的模樣,跟嚴沛道了謝,然後趴在窗口簽保證書。
嚴沛看着他的背影,聽到了杜星有些猶疑的聲音。
“我們真的就這麼放他走么?”他問。
“要不然呢。”嚴沛頓了頓。
“一個剛成年的學生,一問三不知,總不能真的擊斃吧。”他道。
“但是他擅闖了軍事重地,萬一……”
嚴沛挑了挑眉:“你把花園叫軍事重地?”
杜星沒話說了。
霍樂寧那句“蘭特花園”出口,他也覺得有些離譜。
“巡邏隊那邊也真是……”他嘀咕。
“他們也是執行總部的命令。”嚴沛神色很淡,“湛上將這次凱旋,九死一生,之所以這麼艱險,完全是因為聯盟前期的一些錯誤命令,聯盟對他有愧。”
所以,想着法子在各處討好他。
據他所知,湛崢喜靜,最怕被打擾清凈,聯盟大概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才周邊戒嚴。
但是那幫懦夫不知道。
湛崢討厭被打擾清凈,更討厭擾民。
他勾了勾嘴角,眼睛裏卻沒有笑意,打算下班時候“順手”發郵件告上一狀。
漫不經心地轉過頭,看到了杜星還有些糾結的側臉。
他沉默了一瞬,輕飄飄地恐嚇:“不過,如果他真的不幸是個間諜,被擊斃的就是我們了。”
惡魔低語響在耳邊,杜星臉上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嚴沛看着心滿意足,無意義加班的痛苦都消失了,剛把喝完的泔水——
咖啡扔進垃圾桶,餘光卻看到一個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霍樂寧居然還沒有走。
“忘了什麼東西?”他頓了頓,問。
霍樂寧搖了搖頭。
近距離看,嚴沛才發現霍樂寧的眼睛的確很漂亮,清澈乾淨。
但是裏面空空蕩蕩,像是兩顆無機質的漂亮寶石。
他想,或許這個男孩兒是真的有些生理上的問題,加上剛剛荒謬的刑訊,他心軟了幾分,於是耐心地等着霍樂寧。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
“哥哥。”他輕輕地道,“你覺得人類不會和機械人相愛么?”
嚴沛花了好長時間才想起來,這是進門的時候,他和杜星隨口探討的問題。
他對很多事情沒有耐心,但又意外地容易心軟,尤其是對柔軟和弱小。他本能地覺得面前的男孩兒應該聽一些童話故事,而不是悲劇。
只可惜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而且在他心裏,答案是“不會”。
霍樂寧等着他的回答,姿態很認真,這是他整個晚上最像一個人類——
而不是娃娃或者機械人的時候。
嚴沛不得不給他一個倉促而漏洞百出的回答。
“人類當然可能會愛上機械人。”
他快速地道。
人類可能會愛上機械人。
但是反過來不會。
所以他們依舊不會像霍樂寧說的那樣相愛。
這句話與“相愛”的主題背離,很明顯地帶了些悲劇的話外之音。
嚴沛有些懊惱地想,對方肯定能聽出來。
他等着那張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是霍樂寧似乎不那麼覺得。
“謝謝哥哥。”他輕聲道。
依舊是認真到刻板的咬字,依舊是漂亮而安靜的臉。但是嚴沛能感覺到,他似乎輕輕地鬆了一口氣,像是對這個只回答了一半的答案心滿意足。
然後,他在嚴沛怔忪的目光下轉過身,走進了首都星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