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鹽
面前的姑娘只有二十的年紀,生日又小,聖誕節,都是年尾巴了。
她是標緻的小鵝蛋臉,輪廓線條柔和,皮膚很白,細膩得不見毛孔,接近奶凍吹彈可破,儘管有妝,但完全遮不住幼態,仍不顯成熟。
眼睛裏總有水光,乾乾淨淨地看着你,明知道她懷着一份小心思,偏就是一點刻意的痕迹都找不出。
事實上,在蘇稚杳來之前,賀司嶼頗有幾分興師問罪的意思,可她一出現就露怯地躲到牆邊,低眉順眼,一副很好欺負的樣子。
他那些不悅突然就無處發作了。
賀司嶼面上依舊是不近人情,不過兩人呼吸的距離隱秘,他聲音隨之放低不少。
“我要是沒讓,那對鑽石今晚到不了你手上。”
蘇稚杳眼睫微微一顫。
她知道自己玩不過他,叫價時心裏是沒有底的,可沒人給她後退的餘地。
古人有氣節,說誓不為奴,她也是一類的心情,誓不做價值工具,後輩子交代在一場銅臭的商業聯姻里平庸地過去。
蘇稚杳時常覺得,周圍人都太古怪了。
一邊在象牙塔里養着你,給你活着不用拚命的頭籌,一邊把你往白玉樓里逼,為了活着你又不得不拚命劍走偏鋒。
等你落得個半死不活垂死掙扎,他們還要來怪罪你沒心肺不懂事。
她今晚放下驕傲,把自己偽裝成誘餌一般,擺放在這個處於最高雲端的男人面前,明明沒有這方面的天賦,卻想用這種方式俘獲他,都是被這麼趕鴨子上架,走投無路。
意料之外的是,賀司嶼非但沒為難,拍賣會上甚至給足了她面子,沒讓她下不來台。
在她劍走偏鋒的花招里,他是無辜者,蘇稚杳多多少少有一點愧疚。
蘇稚杳支支吾吾,心虛地沖他笑笑,眼睛彎成一條月牙。
賀司嶼看了她幾秒,撇走目光,踩在台階的那條腿放下去,抬手睨了眼腕錶:“半小時后我有個電話會議,再杵着,浪費的是你的時間。”
小姑娘短促一聲“哦”,忽然善解人意得不行,像是不耽誤他工作,扭頭就往樓上去,鞋子的細跟踩着木質樓梯噠噠作響。
賀司嶼抬眼。
視野里,那道窈窕的身影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樓梯盡頭。
賀司嶼雙手揣回褲袋,不緊不慢跟上。
茶室有種侘寂風,極簡的深紅木,冷淡的磨砂黑燈具,主牆靠着一幅落地水墨畫,寬敞到能踢球的空間顯得很空,和他的人一樣,透着冷感。
一張原木桌,蘇稚杳坐在賀司嶼對面,雙手捧着臉,乖乖等着。
他手指冷白修長,捏住白襯衫袖口,慢悠悠挽起兩褶,握着沉重的沸水壺沖淋青釉瓷茶具時,手背蜿蜒至小臂暴露出明顯的青筋。
這手,不抓床單可惜了。
蘇稚杳轉瞬就被自己不正經的思維嚇了一跳,都怪美國開放的性文化,待了幾年,以至於她經驗不足,理論豐富。
她無中生有地低咳一聲,偏開臉,玻璃窗望出去,環劇院的人工湖無光無波,映出黑稠的夜幕,和無聲的落雪。
“我們每次見面,都是下雪天。”
賀司嶼指尖掠過那排裝茶葉的瓷罐,挑中一罐上好的毛尖。
沒打算回應。
她卻突然回過頭,對他巧然一笑,驚喜得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賀司嶼微頓,想起兩年前聖誕,她摔在鋼琴邊,胳膊哆哆嗦嗦護到身前,狼狽又可憐。
那時也是個大雪夜。
只是這姑娘完全沒認出他。
“確實。”賀司嶼耐人尋味一句,掀開那隻瓷罐的蓋子。
蘇稚杳目光又被他的手吸引過去。
看清罐子裏面透綠的茶葉,她恍然擔心起來:“喝這個會失眠嗎?都這麼晚了……”
蘇稚杳聲音越來越虛。
要喝茶的是她,怕睡不着的也是她,今晚拍賣會上給他找麻煩的還是她……本來就不是好脾氣的人,蘇稚杳感覺,他的耐心只有最後一丁點了,可能馬上因為她這句話用盡,叫人把她架出去。
可不按時睡覺的話,氣色會變差的。
蘇稚杳悄悄去瞅面前的男人。
他也正好看過來,視線沉沉,黑冷的眸子裏明明白白地寫着“你給我出去”五個字。
蘇稚杳凸了凸下嘴唇,低下頭不敢吱聲。
她看着倒還挺冤的。
賀司嶼睨她片刻,瓷罐清脆一聲蓋回去,取了那罐法蘭西千葉凍干玫瑰,用茶匙撥出幾朵到瓷壺裏,沸水洗過一遍,再注水靜置。
這些他做得講究,很沉得住氣,動作安靜優雅,一滴水都沒濺出去。
意外地,和她聽聞到的那個陰鬱矜驕的賀司嶼不太一樣。
蘇稚杳托腮靜靜看着。
眼前全是他的手和上半身,黑金腕錶,素銀尾戒,白襯衫,西服馬甲……
眸光隨他手的軌跡移過去。
他打開後方的木櫃,拿出一瓶特供牛奶,看樣子是準備給她泡杯玫瑰牛奶茶,助眠。
蘇稚杳眼皮跳了下,忙出聲:“我……”
賀司嶼虎口卡到瓶蓋剛要擰,聞聲停住,耐心不足地蹙了下眉,撩起眼皮盯住她,用眼神質問她又怎麼了。
“我……”蘇稚杳溫溫吞吞半晌,很小聲地溢出一句話:“乳糖不耐受。”
喝不了牛奶。
“……”
賀司嶼語塞幾秒,見她一臉無辜,想想又無從怪罪,他沉着臉,按了下桌旁座機的通話鍵。
前台接通,女接待生熱情的聲音響起:“賀先生,您有什麼需要?”
“送瓶椰乳上來。”他言簡意賅。
那邊立刻應道:“好的,您稍等。”
賀司嶼斷開電話,從櫃裏翻出兩隻玻璃杯。
他的遷就和容忍已經超乎了她預料,蘇稚杳又生出點過意不去的心情,聲音很小地試探:“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麻煩啊?”
賀司嶼半斂雙目,給自己倒了杯七分滿的玫瑰花茶:“蘇小姐今晚坐在這裏和我獨處,不就是為了麻煩我么?”
他輕描淡寫,話卻又很有穿透人心的尖銳。
蘇稚杳有種被看破心思的難堪,目光倉促瞥走:“什麼、意思……”
賀司嶼倒是無所謂她繼續裝傻充愣。
“我有不到半小時的時間聽你講。”他慢慢抿了口茶,嗓音也是慢條斯理的:“你現在可以告訴我,想要的。”
心倏地重重一顫,蘇稚杳不由深呼吸。
她拿不準,此刻是不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好時機。
前台辦事效率很高,沒兩分鐘,椰乳就送到了賀司嶼面前。
賀司嶼始終是盡在指掌的鬆弛姿態,不急着聽她回答,慢悠悠用奶壺把椰乳煮到最適宜的溫度,丟進玫瑰茶包,等茶包溶解出顏色,與椰乳徹底相融。
這麼沸沸揚揚的燙手事,到了他手上,竟然可以如此賞心悅目。
蘇稚杳投入欣賞之餘,突然頭腦一熱,問出一句傻話:“我想要什麼,你都能答應嗎?”
賀司嶼很淡地抬了下眼睫,又垂下視線,握起奶壺往另一隻空杯中傾倒,在溫椰乳注入玻璃杯的聲音中說:“蘇小姐。”
放下壺,伸出長臂將杯子擱到她眼前。
他雲淡風輕道:“我不是慈佛。”
隨着呼吸,蘇稚杳四周的空氣頓時融入一陣醇厚溫暖的椰奶香。
她抽回神識,反應到自己剛剛異想天開的胡話。
幸虧沒衝動被套出目的,否則徒勞一場。
蘇稚杳鬆口氣。
她意識到他似乎對這地方很熟悉,如果不是知道這裏是在劇院內部,蘇稚杳都要以為自己到了他的地盤。
而且一間茶室,應有盡有,居然連姑娘家愛喝的花茶牛奶都不缺。
蘇稚杳決定矜持一下,回到迂迴的陣線,脊梁背直直的,若無其事回應:“沒有,我就是想問,你經常帶女孩子來這裏嗎?”
“你是第一個。”
蘇稚杳愣了下,唇角出其不意地彎起淺淺弧度:“噢。”
賀司嶼回答得很隨意,不怎麼上心,是在拎起茶杯,餘光掃見女孩子在笑的時候,他頓了一頓。
“謝謝你,賀司嶼。”蘇稚杳心情愉悅地端起那杯玫瑰椰奶,總是帶着笑。
賀司嶼沒應聲,喝了口花茶,再擱下杯子,雙手交叉搭在桌面,疊起腿,人後靠到椅背,慵懶地打量起她。
她教養好,體態也很好,無論怎麼坐腰背都是直的,小心捧着溫熱的玻璃杯,送到唇邊小口小口地抿,規規矩矩。
放到古時候,就是那種嬌養在閨中,知書達理又單純的名門閨秀。
見她垂着眼睫,喝得專心,賀司嶼沒打擾,但也沒那閑心讓她先喝完,算是給面子等了她兩分鐘,他才悠悠地言歸正傳:“蘇小姐是不是太冒險了?”
蘇稚杳茫然地抬起臉,輕輕“啊”了聲。
賀司嶼不再跟她兜圈子:“假如那對鑽石我今晚要定了,你能怎麼辦?”
怔片刻,蘇稚杳反應過來,他不是在和她閑聊。
後果蘇稚杳肯定考慮過,她叫價不會超過三回合,如果他不讓,她就放棄,事後再耍賴皮,控訴他。
大不了就找他哭。
反正目的又不是粉鑽,只要有理由見他就好了,再不濟,還能還一回傘呢。
當然,實話不能實說。
“找我哭么?”男人淡淡一聲。
蘇稚杳脊背忽地僵住,驚詫地看過去,懷疑他是不是有讀心術。
下一秒,他又替她回答了:“你的表情可以再明顯一點。”
“……”
蘇稚杳啞了會兒聲,突然意識到自己分明是主動的一方,可主動權卻不知為何被他掌握着。
她吸口氣,放下杯子,竭力管理住表情,認真說道:“我們不是要談判嗎,開始吧。”
賀司嶼始終保持着氣定神閑的姿態,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你想怎麼談?”
有了前面的小經驗,蘇稚杳懂得面對他,首先氣勢不能弱,於是下巴略揚高,起了范兒:“那對粉鑽,對你很重要嗎?”
“不重要。”他拎起玻璃杯,平靜地呷了口茶。
蘇稚杳忽地如鯁在喉。
他怎麼這樣,都不按常理出牌的?
唯一的籌碼因他這句話失去了價值,原先準備好的那一套措辭到了嘴邊,又不得不咽回去。
“我相信蘇小姐也是。”他不慌不忙放下茶杯。
賀司嶼給了蘇稚杳一些思考的時間,但她還是懵着,啞口無言。
目光掠過她臉,她的反應意料之中。
賀司嶼勾勾嘴角:“這樣吧,我給蘇小姐兩個選擇。”
蘇稚杳看着他,幽幽怨怨的眼神。
“兩億,我買你手裏的鑽石。”
賀司嶼遊刃有餘地操控着節奏,輕輕挑了下眉:“或者我替你付了競拍的一億三千萬,作為補償,我可以額外答應你一個力所能及的要求,譬如……”
他刻意停頓兩秒,蘇稚杳的注意力不由集中到他的聲音,聽見他說——
“Saria的鋼琴私教課。”
蘇稚杳先是愣住,以為是自己聽錯,隨後驚呼一聲,眼睛像星星點燈一樣亮起來:“你認識Saria啊?”
“有點交情。”他淡然地說。
奧地利鋼琴大師Saria,被譽為現世紀最驚人的爵士鋼琴女藝術家,世界性獎項拿到手軟,是蘇稚杳多年來唯一視為目標的存在。
只是她已年過百半,如今想聽她的現場演奏都難上登天,能請到她輔導鋼琴,豈止是有點交情這麼簡單。
這樣的機會擺在面前,對任何一個鋼琴生而言,都是無法抗拒的誘惑。
蘇稚杳也避無可避地心動了。
賀司嶼手肘撐到太師木椅的扶手上,十指虛合,落在腹部,坦坦然然地坐着:“不放心的話,我們可以擬個合同。”
他的每一句話,乃至每個字,都在把她往破防的邊緣推。
蘇稚杳險些失去理智答應。
不知不覺又被他佔據了上風,蘇稚杳溫吞:“我的確沒那麼想要那對鑽石,但是……”
“對我開出的條件不滿意?”他適時地輕聲問。
滿意,滿意得不得了,可這樣的話他們就兩清了,蘇稚杳清醒地感知到,她絕對會因為今天佔了他這麼一個大便宜,以後就不會再厚着臉皮接近他。
蘇稚杳起初想的很簡單。
鑽石送給他,讓他欠着自己,有相欠,才有理由經常相見,否則憑他的身份,她就是想靠近都難。
可坐對面的是一個商人,而她從始至終都在被他牽着鼻子走。
明白這點的時候,為時已晚。
蘇稚杳不是沒想過直接開口請他出面,要求程氏解約,可他都說了,他不是慈佛,鑽石也不重要,況且程氏和他好歹是有老輩的情分在,她遠遠不及,想想賀司嶼也不可能在兩者中選擇幫她。
只能穩妥些,彼此熟了再慢慢來。
“蘇小姐,我想我已經給出了足夠的誠意。”賀司嶼靜靜看着她:“因你叫價而憑空多出的三千萬,都是我的額外交易成本,如果你還是不滿意……”
他隨意攤了下手:“沒關係,我尊重你。”
又來了又來了……這話外音分明是,我就不和你計較了,希望你也識趣。
他修讀的是心理經濟雙博士學位嗎?就這麼輕而易舉地,以壓倒性優勢拿捏住了她。
蘇稚杳被他講得理虧,沒話說了。
料定她今晚做不出決定,沒一會兒,賀司嶼就站起身,拿起椅背的外套,掛到左臂胳膊上:“我還有工作,蘇小姐自便。”
話落,他信步離開。
望着他背影消失在樓梯口,蘇稚杳一頭霧水,坐在那兒不知所以然。
他就走了?丟她一個人在這兒,不要鑽石了嗎?這就不要了?
一點都不體面。
蘇稚杳是被慣到大的,哪裏受過這委屈,隨即她也有小情緒了,癟癟嘴,哼聲就走。
不要拉倒!
徐界進到劇院頂層主辦公室,將文件放到賀司嶼手邊后,和他報告情況:“先生,蘇小姐已經離開了,看上去……似乎不大高興。”
賀司嶼眼睫低斂,握着鋼筆在文件上流暢簽字,無關緊要地“嗯”一聲。
“需要我再約蘇小姐聊聊嗎?那對粉鑽……”徐界詢問他意思。
“不用。”
金絲眼鏡后,是一雙精明的黑眸,賀司嶼耐人深思地說:“她自己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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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稚杳一籌莫展地回到御章府,沒什麼精神,準備回房間早些睡了,意外見蘇柏還坐在客廳沙發。
一進屋,蘇柏就叫她:“杳杳,你過來。”
原來是在等她。
見父親神情嚴肅,蘇稚杳隱約猜到情況,八成是蘇漫露將她在拍賣會上做的事狀告出去了。
蘇稚杳走過去:“爸爸。”
“今晚拍賣會,怎麼回事?”不出所料,蘇柏盤問她,眉頭皺得很深。
“我見一對粉鑽好看,就拍下了,一億三千萬。”蘇稚杳老實交代,懷着合約一事對父親未解的埋怨,不着痕迹地嗆了句:“對不起爸爸,亂花你錢了。”
蘇柏臉色垮了一下,壓低語氣。
“杳杳,錢不是問題,從小到大你想要的,爸爸什麼時候不答應過?”
“可你要知道什麼人能惹,什麼人不能惹,何況今晚賀司嶼還是替盛三去的,你這一下,兩尊大佛全給得罪了!”
蘇柏原是想着這回得好好訓她一訓,一抬頭,卻見小姑娘垂着腦袋,一聲不吭,他欲言又止,終究是沒捨得再批評。
最後,蘇柏重重嘆一口氣:“明天,跟我去向賀先生道歉。”
蘇稚杳匪夷所思地睜大眼睛。
後知後覺到不對勁。
她臨淵窺魚,一針一線費盡地織起漁網,怎麼暗中標記的獵物倒像是成了收網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