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鹽

奶鹽

“我的學生錯過了港區國際鋼琴藝術節門票開售,賀,也許要麻煩你出面,問問主辦方可否提供幾張預留票。”

國貿中心大堂,水晶吊燈如瀑明亮。

保鏢用手臂格擋開熱情迎上前的服務人員,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男人左手抄在西裝褲袋裏,右手舉着手機通話,從容不迫走向電梯間。

靜靜聽完對方意圖,他用同樣標準的美式英語回答:“發我您學生的手機號,我安排人聯繫。”

電話那端,Zane熟絡言謝,說欠他個情。

“小事。”男人云淡風輕。

寒暄兩句后,Zane隨口玩笑道:“話說回來,我這學生,還被你欺負過呢。”

男人很淡地抬了下眉,洗耳恭聽。

“兩年前聖誕,在西郊別墅,就是那個被你嚇哭的女孩子。”Zane說:“小姑娘嚇壞了,那晚回去后,反反覆複發了半個月的燒,我還真是過意不去,原本是請她來過生日的……”

在記憶里搜索片刻,男人想起這回事。

那夜陰差陽錯,他臨時到西郊別墅辦私事,Zane和妻子出門去取生日蛋糕,那姑娘碰巧在他遇險時進了屋。

大概當他是殺人越貨的兇手了。

還帶着凌亂細喘,可憐巴巴地向他求饒,說,你想怎樣都行。

這邊,Zane接着前面的話,無奈笑嘆:“不過也要賴你,都不跟人家說清楚。”

男人垂着眸子,回憶了下印象中那張淚霧蒙蒙且不敢直視他的臉,不以為然:“我當時留下哄她了。”

“確定你那是哄?”Zane難以置信。

男人漫不經心挑挑嘴角:“或許?”

Zane故意拿腔帶調,數落他太不體貼。

保鏢按下電梯樓層鍵,男人停步,目光在顯示屏從70幾勻速下降的數字上落了一眼。

電梯間外,幾雙高跟鞋婀娜地踩在大理石磚面上,混着三五個女人的對話,響起清脆的啪嗒聲。

“程覺都被姑娘放鴿子了?誰啊?”

“還能是誰,蘇稚杳唄,人家回國還沒兩個月,他程大少爺已經被拒絕八.九回了。”

“難怪叫咱們過來,原來這派對是蘇稚杳挑剩下的……”

“嗤,蘇稚杳就會勾男人!”

“茉茉彆氣了,蘇稚杳能有今天這麼風光,就是年紀小,長得漂亮點兒,要不是她賣弄姿色,玩兒得一手好欲擒故縱,也不能把程覺他們迷得團團轉。”

“就是,誰還在乎前妻的孩子,蘇漫露前段時間都當上蘇氏總部執行官了,她呢,被父親簽了賣身合約還蒙在鼓裏,鋼琴再傻乎乎彈下去,蘇家的錢有沒有她的份都難說咯!”

譏諷的笑聲由遠及近,拐了個彎道,幾個衣妝明艷的大小姐結伴出現在電梯間。

見有人在,走前面的幾個聲音戛止。

而後面挽着手的兩人還在繼續談笑風生。

“她繼姐年年大張旗鼓地辦生日,到了她連個聲兒都沒有,以前還能說是在國外,現在都回國了,還不是一樣寒磣,蘇家保不準兒壓根不記得她生日,你們說好不好笑?”

另一個人陪着戲笑了兩聲,剛想接話,先被姐妹用肘懟了下,這才留意到電梯前的男人。

他身量很高,站在保鏢中間也最優越,一身高定西裝,裏面是馬甲,外套脫了,由助理幫忙拿着。

手臂戴有袖箍,顯得身上那件冷黑調襯衫無比貼合肌理,國內裝戴這種配飾的比較少見,頗有種歐美老派紳士的味道,只背影都滿滿散發出不可言宣的男性魅力。

不過沒人敢上前搭訕。

他給人的感覺並不好相處,邊界感過強,哪怕只是沉靜地站在那裏,周身都充斥着舊時代黑老大那般輕蔑眾生的氣場。

“小姑娘其實挺不容易的,賀,聽說你會留在京市一段時間,有可能的話,替我多關照關照她,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也是我最看好的學生。”

女人們難聽的酸話剛進左耳,下一刻右耳便傳來了Zane的聲音,男人斂起眼睫,肅靜幾秒,低着嗓音慢慢吐出一個詞:“Sure.”

一定。

這個回答聽不出有幾分認真,幾分客套,畢竟他從不輕易表露情緒,心思總讓人難以猜透。

通話結束,徐特助自覺接過手機,時間恰如其分,顯示屏的樓層數跳到1。

男人雙手隨意抄進口袋,恍若不聞走進電梯裏,彷彿當這些姑娘不存在。

雙開電梯門就要合上的瞬間,他那雙黑眸,透過金絲眼鏡薄薄的鏡片,不着痕迹地在門外幾人身上留下一記冷落深邃的眼神。

電梯升起后,四周緊繃的空氣慢慢重新流通,大小姐們卻還一愣一愣的,老半天才回魂,交換眼神。

“好帥,這是誰?圈裏的人咱們都熟,我怎麼沒見過他呀?”

“這好、好像是,港區賀家的那個……”

“賀司嶼?!”

“……應該沒錯。”

大小姐們齊齊倒抽一口涼氣。

除了京市盛家,港區賀家是全球公認的頂級資本集團,早於明清時期就在京市發了家,只不過舊時政見對立,賀家移居港區和海外,百年間積蓄了萬貫家財,直到賀司嶼父親那一輩,因國策,賀家才逐漸回歸大陸發展。

因此最讓圈內人忌憚和敬畏的兩個人,一是盛家老三,另一個就是賀司嶼。

國貿頂層套房。

賀司嶼手掌隨意撐着腰骨,站姿筆挺落拓,聽着徐特助在身後告知行程。

“有一封明天晚宴的邀請函,程氏董事會設宴招待您,程董的祖父,和老爺子曾是同窗密友,您要赴宴嗎?”

“再說。”

彙報完工作,徐特助離開。

落地窗外,光影斑駁的夜幕中飛雪零落,賀司嶼遙遙遠眺,目光凝到國貿中心對面,那座京市最高的百層商務大廈,樓身的藍紫漸變光如波紋流動。

華越國際,盛家的產業。

——還不是一樣寒磣,蘇家保不準兒壓根不記得她生日,你們說好不好笑?

賀司嶼站在落地窗前,考慮兩分鐘,他撥出一通電話,呼叫幾聲后,對方接通。

“老三。”他手機抵到耳畔。

“唷,賀老闆。”男人京腔鬆散,挾着痞痞的懶笑:“什麼指示?”

“你們華越國際的廣告外屏,今天剩下的時間騰給我。”

賀司嶼三兩句話說清了具體要他幫的事。

電話里的人也很爽快,當場答應,隨後不忘調侃:“看不出來,賀老闆哄人還是有一手,不過這妹妹,恐怕不好追。”

賀司嶼言簡意賅:“我只是做人情。”

對方拖着尾音,打趣着作勢要敲他一筆:“那我這兒的人情……”

賀司嶼很輕地哼笑一聲,隨他佔便宜。

“記我這。”他說。

-

國貿頂層套房有客早早預訂了,於是蘇稚杳退而求其次,入住了樓下那層。

酒店人員已為她盛好一浴缸溫熱的玫瑰浴奶,蘇稚杳卸妝后脫了裙子,浸去一身寒意,泡舒服了,裹着私人浴袍,赤腳踩在地毯上,盤腿坐到沙發,等護理師過來做全身保養。

長發抹過精油,剛吹乾,呈現烏黑的光澤,蓬鬆柔順地散着,蘇稚杳抬手撩了撩,點開手機,微信是一列列未讀消息。

大多是程覺為首的那群少爺們,以及名媛圈裏曲意逢迎的塑料姐妹,話也沒什麼營養,不過是些浮於表面的生日祝福,還有希望送的禮物她能喜歡。

地毯上那堆就要積成小山的禮物盒,幾乎都是珠寶首飾,稱得上名貴,但在這個圈子裏從來不是稀缺品,誰沒個一箱半箱的。

都是低成本付出,不值得感動。

蘇稚杳平淡地編輯了條“謝謝”的消息,群發回復。

程覺的消息來得很快:【今晚住國貿了?】

蘇稚杳沒回。

她不想和任何人鬧不愉快,但不代表喜歡和這群紈絝少爺玩在一塊兒。

程覺:【乖乖,別這麼無情,我都等一晚了,也不見你賞個臉】

蘇稚杳依舊沒回。

程覺似乎是拿捏她了,換話題道:【聽說你要解約?】

蘇稚杳頓了頓。

程娛傳媒,隸屬程氏旗下。

程覺:【明晚有個飯局,你過來,我們談談】

蘇稚杳不可能看不出這句話里明目張胆的脅迫,她輕哂,退出去,點開備註“爸爸”的聊天框。

一小時前的新消息。

爸爸:【阿覺給你辦的生日宴怎麼沒去?】

再往前十小時。

爸爸:【漫露犯了急性胃炎,爸爸和你溫阿姨在醫院陪護,生日恐怕不好操辦了,不過阿覺說他會給你慶祝,杳杳乖,禮物爸爸已經準備了】

所謂的禮物就是一張信用卡,她有看到。

蘇稚杳機械回復兩句話。

【有點累】

【禮物收到了,謝謝爸爸】

蘇稚杳退出微信,翻開通訊錄,指尖在聯繫人“媽媽”的上方停留了很久,但終究是沒有按下去,最後熄屏,手機扔到一邊。

心裏突然很空。

如果只是想要一個隆重的生日會,光鮮亮麗地在圈子裏出盡風頭,她不是不能有,多少公子哥推擠着想討蘇家小公主的歡心,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特別是程覺,那麼高調地在國貿為她一擲千金。

可前提是她得去,就像小朋友要乖乖聽話才能拿到糖果,蘇稚杳一點都不喜歡。

她知道自己相比之下有那麼些清高,但這圈層利害關係算得太清楚,便宜佔多了,腰板站不直。

蘇稚杳靠着沙發出神,眼神變得荒蕪。

不知過去多久,手機響起來電。

蘇稚杳沒什麼精神地接起,聽見小茸在那頭萬般興奮:“杳杳,快看窗外!華越的廣告屏可是有錢都買不到的!天吶,太有排面了!”

蘇稚杳無悲無喜地下了地,走到落地窗前,拉開厚重的窗帘。

越過窗玻璃望出去,她驚了一下,怔住。

位於核心商圈的華越大廈高聳入雲,樓身的鐳射燈正在展示燈光秀,光影四射頻閃,賽博朋克的氛圍十足,處在綿延林立的高樓中心,萬家燈火都被比得黯淡下去。

雪花紛落,京市沉浸於夢幻里。

戶外幕牆原本用作投放廣告的巨屏,被她入學時的一張舊照片佔據。

照片里,她穿着紐約音樂學院的校服,煙粉西服外套和百褶短裙,白襯衫領口繫着蝴蝶結,陽光之下,馬尾被風吹起,她懷中抱了一束低飽和度的煙紫色貂蟬玫瑰,腦袋輕輕歪着,笑起來很有元氣,一雙漂亮的桃花眼亮晶晶。

另一面屏幕亮起一行英文。

【Happy20thbirthday】

沒有署名,沒有目的。

街道馬路或樓層窗口,隨處可見舉高手機對着華越大廈拍照錄像的人,都驚嘆地交頭感慨。

投巨屏慶生不是件多稀奇的事,粉絲為偶像生日應援的通俗行為,尤其在京市,頗為常見。

這回的稀奇之處在於,它出現在了最高廈華越國際的幕牆上,能讓盛家給出這面子,史無前例獨一見。

頂層落地窗相同的位置,賀司嶼駐足看了會兒巨幕的照片,兩指勾住領結扯松,回身扯下領帶,和金絲眼鏡一起丟到沙發后,他一邊解着腕錶,一邊若無其事往浴室走去。

腕錶摘下,露出左手腕的黑色刺青……

套房下一層。

蘇稚杳還在窗前失神。

博爾赫斯有句詩說,在漫漫荒漠,曙光也一樣絢麗,會有人知道。

詩裏帶着溫柔而喪感的浪漫。

鐳射燈光跟隨頻率閃動不定,映得蘇稚杳臉龐一明一暗,她忽然間覺得。

漫漫荒漠的曙光,似乎要更絢麗些。

眼眶不知怎的有那麼一絲絲的溫熱。

明明幾分鐘前,她還對“低成本”付出看不上眼。

可畢竟這是她這十年間,唯一不乖乖聽話,卻也拿到了糖果的一天,因為這份匿名的禮物。

沒錯。

唯一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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