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家
入夜,微寒
金屏街的家家戶戶早早地在門庭處掛起了兩對紅鸞燈籠,這是青檀鎮百年來為慶祝婚嫁之事必備的習俗。
只是本該熱鬧的街道現如今卻安靜地顯得有些詭異。
街上無人,唯有黑夜中瑩瑩閃爍的燈籠燭火顯得刺眼。
一身着紅色嫁衣的女子赤腳從黑夜中走出。她的步履稍顯蹣跚,髮髻凌亂。
趁着月色,稍稍能看清她的容貌,眉眼低垂,唇無血色,嘴裏呢喃:
“他不會棄我,他不會……”
女子的玉足凍得通紅,許是赤腳徒步而生出的傷口混着泥沙與碎石。
她一步一步,緩緩走向金屏街最大的府邸——江府。
江府外的兩名小廝見到女子歸來,臉上浮起了驚恐的表情。
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少夫人!您怎麼自己來了?少爺他…….”
女子聲音嘶啞地哭泣起來,哀怨的哭聲響徹整個黑夜
“江段宸,是你說得要八抬大轎把我娶進江府!是你許我一世諾言!如今,你人呢?你人呢!”
三個月前
蘇菱本是金屏街南販布為生的蘇家女兒,十歲之前,因蘇家南遷途中遭遇劫匪而流落在外。
被尋回時不知是經歷了什麼導致蘇菱格外怕人,即使是最親近的父母她也極其抗拒接觸。
每每入夜,更是不點燈便不敢入眠。
聽聞蘇家下人傳言,蘇家小姐被尋回時,行為舉止與動物無異,不,倒不如說是與牲畜無異。
十歲,本該是會說會走的花季年歲,而蘇菱卻不會直立行走,見人便縮卷全身。
面對隨手丟喂與豬狗的棄食還會與之搶食,她的眼神充滿渾濁與警惕,蓬頭垢面,傷痕纍纍。
蘇家怕有損聲譽,暗自將其關於家中,封鎖有關蘇菱的全部信息。
在蘇菱丟失后,蘇家遷至金屏街以販布營生十年,也算小有聲譽。
其妾更是為蘇家添置一男二女。本該其樂融融的一家卻因蘇菱的到來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蘇父正妻在蘇菱丟失期間思女心切,精神出了問題,再加上蘇父再娶,雙重打擊下投井自盡。
蘇家小妾在見到蘇菱的第一面就尤為厭惡,暗自挑唆蘇父將其關至蘇家偏院朔林苑。
美其名曰會盡母親之責彌補蘇菱,為其尋最好的醫師與教書先生。實際是想養廢了蘇菱。
實際是想養廢了蘇菱。
現如今,蘇菱十六歲。
這六年裏,蘇菱每天與豬狗為伴,空曠的朔林苑連一朵花也沒。
每年寒冬是最最難熬的時日。蘇家小妾掌管家中內務,她從不會為朔林苑分配最好的甚至是一般些的衣物吃食,只會挑一些不要的舊款式,碎暖石供給朔林苑。
蘇家三女兒蘇沐是個溫柔的孩子,她看不慣娘親的做派,常常偷偷去找甚少見面的大姐姐玩耍。
“蘇菱姐姐!沐兒來了,看沐兒這次給你帶什麼好玩的來了?”
一個梳着雙尾髮髻,身穿粉色裘襖,乳白色的腰帶隨着女孩的奔跑在雪花中縈柔飄搖。
她的到來,讓這個寂寥的院子顯得生動了些。
吱呀一身,朔林苑唯一的一間屋門被推開。
單薄的藕色素衫披在一個弱小的女孩身上,彷彿風一吹就能將這個紙片般的人兒吹跑。
蘇菱露出最燦爛的笑容,跌跌撞撞的赤腳去迎向她跑來的姑娘。
蘇菱激動地說到:“沐兒來啦!”“呀!姐姐,快些回屋裏去,外面冷。”
蘇沐見着這個單薄的人兒,心裏憐憫得不行。
蘇沐加快了步伐跑去攙扶住蘇菱。
院中的小狗似是聞到了三小姐腰間荷包袋中的香味,熱情地圍着她搖動着尾巴。
蘇沐邊扶着蘇菱向屋內緩步走去,邊溫柔得對着小狗說道:“小白不行哦,這是沐兒帶給姐姐的禮物,一會我再去廚房給你帶大骨頭。”
蘇菱抬起瘦弱的手臂摸了摸這個歡欣雀躍的小丫頭“沐兒給姐姐帶什麼好東西啦?”
蘇沐抬頭笑着回道:“嘻嘻,這是槐北巷東劉記的杏仁溏心糕,爹爹專門去買的。我讓爹爹也為姐姐偷偷帶了一份,姐姐快嘗嘗。”
二人坐在簡陋的屋內,蘇菱在抽屜中取出一些整塊的暖石生起暖爐。
又拿出一盞帶有缺口的瓷碗用來盛放糕點。
忙活完這些,本就體弱的女孩已經開始喘起了粗氣,呼吸急促而又微弱。
蘇沐見狀,心疼不已,這六年來,她背着娘親偷偷來與蘇菱接觸。
從剛開始的抗拒到現在的無話不談,讓蘇沐對這個姐姐更加珍愛。
她常常將自己的所見所學教給蘇菱,才使當年那個看不出人樣的小丫頭長成這般與常人無異。
她拉起蘇菱冰冷的雙手,嘰嘰喳喳地講着金屏街在籌備過年的事宜,屋外熱鬧非凡。
“姐姐,新年將至,你有什麼心愿嗎?聽聞槐北巷東的劉記女兒要嫁人了,你對未來夫君有什麼想像嗎?”
蘇菱懵懂地問:“嫁人?夫君?這是什麼意思,沐兒從未與姐姐講過這些。”
蘇菱一聽,連忙道歉:“對不起姐姐,我忘記了。你不懂也未學過,是沐兒疏忽了。”說罷,兩個未出閣的小姑娘第一次談及婚嫁之事。
“結婚嫁人,是我們每個人到了一定年齡必經之事,一般交由父母為子女挑選適宜的對象。
聽聞劉姐姐將嫁之人財富五車,待人和善,是在機緣巧合下與劉姐姐一見鍾情,在與家中商議后便上門提親。我好生羨慕啊,何時我才能遇到一個一見鍾情的有緣人呢?”
少女的心事一藏不住地往屋外溢出。
蘇菱聽着眼前人兒侃侃而談,亦忍不住開始幻想:一見鍾情?有緣人?我也能遇到嗎?突然一陣寒風吹開屋門,吹醒了正在幻想的姑娘。
蘇菱連忙暗暗打斷自己的幻想,不,她不配,她這輩子恐怕都走不出這個寂寥的朔林苑。
這一點她非常清楚,想必蘇家小妾也非常清楚,那個惡毒的娘親不會讓她過得好的。算了,她也習慣了。
“喂!有人在嗎?”
屋外突然響起男子的呼喚,一下子驚動了屋內的兩個姑娘。
只見一位身穿黑襖,披着鵝毛絨領鑲金邊袍的男子坐在傍樹的牆頭。
蘇菱如被驚地兔子躲在蘇沐的身後。
蘇沐安撫了姐姐后疑惑地走出屋外,抬頭問道:“牆上何人?坐於我姐姐的牆頭是何用意?莫不是娘親又從哪找來滋事的流氓?”
男子看着氣勢洶洶的小女娃,忍不住大笑,“小小女娃,脾氣怎的這般大?我只是前幾日經過這裏,聽到院內有人在深夜哼唱歌謠,一直想詢問,只是礙於其他事耽擱了,今日正好得空想來與這裏的主人認識一番。”
哼唱歌謠?蘇菱露出小小的頭來,怯怯地看向男子。
男子這才注意到在粉衣女娃的身後還藏着一個嬌小的姑娘。
只見那姑娘眼中帶怯,卻又清澈透亮。精緻的臉龐不知是何原因隱匿在蒼白的面孔之下,嘴角還沾着白色的糕點碎渣,顯得尤為可憐可愛。
男子從牆頭跳下,鞠了一躬,自報家門:
“兩位姑娘叨擾了,本人姓江名段宸,因被仇家追殺,可否在此藏匿一段時間?二位放心,我來此時觀過地形了,此院在外看來殘破不堪,追殺我之人應當不會懷疑到這裏。”
兩個姑娘給面面相覷,面對這個陌生的男子一時拿不定主意。
蘇菱想着畢竟是自己的院子,便站了出來,問道“你,會傷害我們嗎?”
江段宸堅定地說道:“如若不收在下,我會立刻殺了你們。”
剛才還臉帶笑容的男子突然變得嚴肅,眼神充滿戾氣,彷彿下一刻就會捏緊她們的脖子。
蘇沐顯然被嚇到了,不知如何才好。蘇菱連忙護住妹妹,第一次站直了身子,張開瘦弱的手臂,堅定地說:“不要傷害沐兒,我便允你住下。”
十年前,蘇菱曾親眼見一綁匪殺了一直護着自己的一位姐姐,她不允許自己最親近的人再受到傷害。
那段封存已久的記憶因江段宸的出現,重新侵蝕着蘇菱的身心。
以前她甘為牲畜只為保命,現在她亦要為唯一對自己好的妹妹挺身而出。
江段宸震驚於眼前女子前後的變化,心中頓時不忍嚇她。
“好,我答應你。”
蘇菱安撫好蘇沐,並叮囑她不要將此事告訴娘親后便送她離開了。
只是不知,以後該如何面對這個突然到來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