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殺人
“這就是波本的觀點和推論,我將這些內容轉述給了赫雷斯導師。”
松枝胸口抵着餐桌邊緣,傾身訴說小道消息,“我聽說,投資方正在升級第一實驗室的監控系統,重新安裝的這一批監視器不會在光照下收縮光圈,不會被人破壞纜線銅導體;赫雷斯甚至拜託蘭薩德疊代了信息系統,不要說管理員密碼了,甚至連監控的ip地址都不可能被篡改。”
“你們的導師真是會給兇手出難題。”宮紀說。她正拖着腮思考另一件事,比如——波本反覆詢問松枝自己行動的意圖,和最後那一番意味不明的話。
他是發現了自己的惡作劇和凶殺案的真相嗎?
就連松枝也說,他對波本先生提出的“多餘的十分鐘殺人時間”有點在意。
“所以呢?他有沒有對這個問題追根究底?或者告訴你他的推理結果?”宮紀吃完最後一塊牛排,看一眼前方的掛鐘。
“沒有。”松枝見狀也回頭看了看時間,語速變得更快:“宮小姐,你知道答案嗎?”
“你知道兇手是誰嗎?”喬安娜也湊過來問。
“當然,很明顯啊。”宮紀回答。
這句話一出,明裡暗裏觀察他們這一桌的人明晃晃地把目光投了過來。
“看什麼?!”宮紀環視一圈齊刷刷轉向自己的頭顱,被他們眼睛裏的情緒噁心得不輕。
松枝低着頭,輕輕拽了拽宮紀的胳膊。
宮紀轉頭看了松枝一眼,支起手臂半擋着臉,煩躁地問他:“然後呢?”
松枝像只窩着腦袋的發抖鵪鶉,他悄悄側眼,小聲說:“然後,波本先生便說要請我幫忙。”
“他說,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只是托我送你一朵太陽花而已。”
宮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松枝一遍,不可置信地揚起聲音:“所以你就同意了?什麼要求都沒有提?!”
“他手裏有槍。”松枝着急地反駁,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我、我有點害怕。”
“你好笨啊松枝。”宮紀恨鐵不成鋼地揉了一把他的腦袋,“如果下一次你遇到波本,千萬不要主動說起這朵花的結局。”
“為什麼?”松枝艱難地抬起頭。
“別被他騙了,你以為他真的想送我一支花嗎?”
“你不主動提及,他還要刻意詢問這朵花有沒有完整地送入我手中,那就證明他別有用心。”
宮紀罕見地有點生氣:“他一定是想要試探些什麼,比如傳遞情報的難度。送花是假的。一朵花能藏起多少信息呢?他這種可惡的情報販子,一定是通過一朵花試探第一實驗室安保系統的漏洞。”
波本和宮紀,真的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怨侶。聽完這番話,松枝心想。
碰到他們兩個,松枝覺得自己的運氣不太好。
前方的掛鐘指向十四點整,宮紀將手邊裹着太陽花的紙揉皺放在手裏,回到了自己的病房。下午三點鐘,赫雷斯將宮紀叫出來,讓宮紀隨她一起去放射室進行影像學檢查。
赫雷斯背光站在病房門口,讓人看不清他的面色,“我聽人說,你知道兇手是誰?”
“薄賽珂。”宮紀立即回答。
脫口而出的答案讓赫雷斯愣怔了幾秒,他皺起了眉。
“我沒有證據,連案件信息都是經由別人轉述。”宮紀臉上浮起轉瞬即逝的微笑,“這只是我的猜測。”
一個笑容完全將宮紀母親的影子剝離了出去。赫雷斯向來不太喜歡看宮紀笑,他轉身招了招手,示意宮紀跟上。
“那個光頭規定的半個月期限快要到了。”宮紀小跑幾步跟在赫雷斯身側。
赫雷斯看也不看她一眼:“你這幾天有在按規
矩服藥嗎?”
“有的有的。”宮紀思索了幾秒鐘:“我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被關着的時候我很無聊,一天24個小時中有10個小時在——按某些人教給我的方法做冥想,你們科學家真的相信冥想這種東西嗎?清醒時一點記憶復蘇的跡象都沒有,反倒是睡着多夢,那些夢境一個接一個塞在我的睡眠時間裏,通常帶給我一些血淋淋的記憶碎片……”
“多夢代表那些藥物正在發揮作用。另外,你口中的冥想,在臨床心理學領域,叫調動正念注意覺知。”赫雷斯打斷宮紀的喋喋不休,“正念冥想可促進背外側前額葉皮層和背內側前額葉皮層腦區活動增強,對你的情緒調節有好處。
“我的心理狀態有那麼差嗎?”宮紀皺眉。
“為了讓你恢復記憶,那些刺激神經系統的藥物已經讓你表現出了初步的廣泛性焦慮障礙、失眠症、狂躁症等心理疾病。你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我可不想問你注射鎮定劑。”
赫雷斯打開放射室大門,對宮紀抬了抬下巴,“進去吧,檢查一下腦子。”
宮紀一反常態地立在門口,認真地對赫雷斯說:“投資人規定的半個月期限快要到了,我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到時候我會想辦法交差。”赫雷斯不耐煩地回答。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採取一種更加激進的治療方法,比如帶我去見一見我的故人。”宮紀眼睛發亮,“這叫場景重現?說不定我能想起什麼來。”
“不要異想天開,這件事由不得我。”赫雷斯說著,將宮紀趕進了放射室。
影像學檢查后,赫雷斯突然叫住了沮喪的宮紀。
“聽說,最近你和喬安娜關係很好?”
宮紀被籠在一團白光下,轉過身對赫雷斯遙遙點頭。
赫雷斯彷彿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阿斯蒂,他恍惚了一瞬,匆匆提醒一句:“不要和喬安娜走得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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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紀確實是異想天開。她被關在這裏太久了,一天中只有四個小時被允許在有限的區域活動,其餘大把時間都陷入服用藥物、檢查身體、記錄用藥情況的無聊循環。
一早醒來,巡視自己破碎拼湊的記憶,一無所獲——又是重複的一天。
在這具由破損人格填充的行屍走肉里,被宮紀撿起來,供於高台的警察理想搖搖欲墜。
距離朗姆視察還有三天。這一天下午,赫雷斯帶來一個消息——她無理取鬧的要求被答應了。
“我只能見到波本。”宮紀身體裏彷彿有海洋火山活過來,話語裏都帶上蓬勃的熱息,“但我能見到波本,我可以離開這裏——一整個下午。”
松枝顯得惴惴不安,他提醒宮紀,“那個人隨身帶着槍。”
宮紀一點都不在意,她正在興奮和焦躁,用餐量都比往日要多。
隨着時間的推移,這樁找不出兇手的案件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而兢兢業業的科學家們永遠放不下手中的項目。今天晚上的食堂里人格外多,而一隻只監視器如眼睛,在頭頂此起彼伏地閃爍。
人一多,投在她身上的目光便也多了起來。這些注目冰冷又無禮,也不像在看一個健全人類。
煩死了,宮紀心想。
宮紀自認拋擲的準頭不錯,手裏的銀刀質量也過關,只要朝四點鐘方向輕輕一扔,監視器就會啪一聲裂開,然後碎片四濺,那些站在監視器底下的研究人員肯定會像老鼠一樣四處逃散。
這個念頭在宮紀腦子裏過了一遍便被迅速壓了下去,她嘆了一口氣,象徵性地作出了拋擲的動作。
一隻素白的手伸了過來,按住了宮紀的手腕。
宮紀一轉頭,看到喬安娜正在向她輕輕搖頭。
要忍耐,一定要忍
耐。她那雙下垂的眼睛這麼說。
宮紀把手放了下來。
晚餐結束,喬安娜站起身,將宮紀和松枝的餐盤壘在一起,端着它們走向餐具回收處。
今天是特別的一天,宮紀可以不用在兩個小時內返回病房——她可以和喬安娜他們一起待到24點。食堂漸漸人影寥落,二十一點時,頭頂的燈片全部熄滅,松枝點燃一根蠟燭,照亮喬安娜的藍眼睛。
“你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燈光熄滅后,宮紀本想識趣地離開,讓喬安娜和松枝到正常的光底下去。
見松枝點燃一隻放在鐵盒裏的蠟燭,她心安理得地重新坐下來
“這是喬安娜老師生日時留下來的蠟燭。”松枝棕色的眼睛發亮,“宮小姐,希望你今晚做個好夢。”
宮紀無所適從地岔開話題,“喬安娜在生日時也不回家嗎?”
“自打進入第一實驗室的那一刻,我的家庭就分崩離析了。”喬安娜支着手臂倚靠在桌子上,藍眼睛裏彷彿有一顆橙紅恆星在燃燒。
“當然,那是我自己的選擇。”她臉上浮着笑,心緒不知道飄到了什麼地方:“那時的我多年輕啊。”
宮紀戳蠟燭鐵罐的動作停住了,她問:“您在第一實驗室待了多久?”
“老師大概在這裏工作了七年吧。”
“2507天。”
松枝也愣住了,慌亂地閃躲着喬安娜的目光。
“我在這裏待了2507天。”喬安娜的手越過餐桌揉松枝的腦袋,“去年的松枝還沒有隨意出入第一實驗室的權限,於是他用自己所能用的所有材料,製作了蛋糕、蠟燭和綵帶小禮炮,為我準備了一場小小的生日宴會。”
“你們關係真好。”宮紀真心實意地說:“但是松枝,你用來裝蠟油的鐵盒是撿來的嗎?”
宮紀盯着掉漆發白的蟹肉罐頭,“你不是海鮮過敏嗎?”
松枝的耳朵有些發紅:“那是因為,收集材料那一周,食堂只特供海鮮罐頭。”
在這間充斥着細菌、瘟疫和鮮血的實驗室里,“潔癖”對研究員來說是種常見的心理病症。不論從那一個房間裏走出來,這些研究人員身上的實驗服都一塵不染乾乾淨淨。
喬安娜和松枝,雖然沒有潔癖到薄賽珂那種程度,但到底是兩個“潔凈”的人——他們手套下的雙手也常常被洗到通紅。
松枝知道另一個人口腔里的細菌有多麼可怕,但他撿起了別人吃過的海鮮罐頭,將它洗乾淨,灌入蠟油,用這個給喬安娜舉辦了一場小小的生日宴會。
喬安娜也欣然接受。
冥想對宮紀來說是無濟於事的,她想知道松枝克服心理病症的原因,藉此來療愈自己。
她正在猶豫要不要問出這個問題。鐵盒裏的火焰跳動,將她短暫捲入了一場雪白與骯髒交織的旋渦,而松枝和喬安娜在這個旋渦里微笑。
喬安娜接下來的一段話,讓宮紀的這種幻想更加嚴重。
“我在第一實驗室里待了2507天。”她的聲音裏帶着一種痴然的醉意,“年輕時,我出於一種更加高尚的動機,出於對全人類的熱愛,同我丈夫離了婚,來到了這裏。”
“你知道屍體通電實驗嗎?”喬安娜揚聲問。
宮紀搖頭,而松枝的臉部肌肉明顯痛苦地糾結起來。
“19世紀初,意大利的一個科學家意識到人類可以通過讓電子運動產生電流。他發表了《電流學的理論及實驗文章》,而這時候距離“電子”概念的提出還有一百多年。”
“他來到絞刑架旁邊尋找新鮮的屍體,用鋸子將屍體的頭砍下來,再將電線埋入那顆頭顱的耳朵、嘴巴、鼻子裏,觀察頭顱臉部肌肉的劇烈抽搐;他打開屍體的頭蓋
骨,觀察電線接通時大腦的運動。死去的屍體在電的作用下睜開了眼睛和嘴巴,他像任何一個科學家發現了新物質那樣高興。”
“可是他的實驗對電流學發展的作用微乎其微。”松枝補充。
喬安娜眼角下壓,笑了起來,“我們這群人——第一實驗室就在做這樣的事。”
宮紀將下巴搭在臂彎上,輕輕嘆息。
“我今晚不想做不好的夢。”宮紀的聲音悶在衣服布料里,“可以說一些不那麼灰暗的事情嗎?”
“對不起。”喬安娜動了動膝蓋,更加貼近宮紀,如母親般摸了摸她的頭髮。
“想談論那位讓你很喜歡的波本先生嗎?”
宮紀聞言,直接將臉完全埋進臂彎,變成一隻悶頭的蘑菇,身體力行地拒絕這個話題。
“我聽說,通過虛擬屏幕看到波本的一瞬間,你的瞳孔明顯擴散,電腦波頻率顯著增強。”喬安娜湊過去不依不饒地問:“那個時候,波本對你來說還是個陌生人吧。”
“就是因為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對我做了什麼。”宮紀惱羞成怒地坐直了身體,“現在,以及未來,我絕對不會再喜歡他。”
“怎麼像個小孩子一樣。”喬安娜順勢捧着宮紀的臉,溫柔地看着那雙灰色眼睛,“恢復記憶後會不會變一個樣子?”
“我沒有鬧脾氣。”宮紀掙脫她,堅持那套說辭:“知道了那些事情后,我怎麼可能再喜歡他?”
“真的有可能哦。”
喬安娜說:“作為一個生物學家,我要告訴你——人類的靈魂永遠也無法掌控肉|體,身體會襲擊、背叛你的感情和思想。愛是最可怕的,它讓大腦興奮地分泌多巴胺和5-羥色氨酸,讓身體裏的伏隔核和腹側蒼白球瘋狂運動,這些癥狀讓愛人忍受不了分離和獨處。靠近愛人的那一瞬間,你的大腦劇烈活動,你的身體會迅速做出反應,你會血流加速,心跳膨脹,呼吸加快,無法控制身體吸引力及其伴隨物帶來的興奮——這個過程不亞於吸|毒和死亡。”
“身體反應不會騙你,一個人倘若暴烈地愛你,你一定能從他每一次呼吸中聽出,從他每一塊肌肉中看出。”
喬安娜調笑宮紀,“我敢保證,下一次你遇到他,你的身體還是會釋放出喜歡想信號。”
宮紀那雙清亮的灰色眼珠重新轉了過來,她若有所思,“喬安娜有心裏深愛的人嗎?”
“當然。”喬安娜微笑。
“更廣義的愛具有及其明顯的情感、行為和神經學特徵,自我遇了我深愛的人,我就變成了一個過度白日夢患者。”
她仰頭環視發灰的天花板,又低頭凝視桌前跳動的火焰,藍色眼球里浮動濃稠星海:“這裏沒有太陽,我反倒覺得世界變得明亮。我忽略現下,開始做一些毫無意義的假想——我設想她的未來,將從未出現在她身邊的男孩當做假想敵。”
說著說著,喬安娜的藍色眼睛黯淡下來,裏面的星群逐次熄滅。
而松枝用一雙悲傷的眼睛凝望她。
宮紀正低着頭,沒有看到喬安娜和松枝的容色。她聽着喬安娜的話,心臟飽脹如盛滿雨水的傘。
估計是出現了焦慮障礙。宮紀這樣想了想,拿犯病作借口,頂撞喬安娜:“可是,愛人也會相互背叛呀?愛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她就差沒有直接說:指的就是波本和實驗室里的那些流言。
甚至於——未來喬安娜和松枝對她的背叛。
“那些互相背叛的人應該把愛刻在骨頭上面,讓靈魂的聳動和身體的本能融為一體。”
喬安娜如同在看玩笑,又像是沒有。她神色如常,說一些不着邊際的話:
“小紀,愛最恐怖,也最聖潔。”
“可
是,怎麼把愛刻在骨頭上面呢?”
宮紀也開玩笑:“我要愛一個人,我想要愛人永不背叛,那麼我要把他的骨頭抽出來,在上面鐫刻愛意,雕琢感情。這樣的話,他不就死了嗎?只留給我一具漂亮的骨頭。”
“是啊,她已經死了,你愛的人已經死了。”喬安娜的聲音忽而像從鋼鐵深處冒出來的吐息。
“由我一手締造的災難重新喚起了我對將死之人的愛,我要用盡所有力氣贖罪,我不再背叛她。”
他們在監視器的注視下說完這一番似是而非的話。喬安娜和松枝不能為宮紀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情報,他們也就隨隨便便聊天,這些天馬行空的話題里或是包含一些對宮紀有用的信息,或是觸及到兩人的神魂骨肉。
離24點還剩十幾分鐘,喬安娜邀請宮紀跳舞。
宮紀把喬安娜擁在懷裏,在實驗室跳一首無聲的曲子。她看到喬安娜閉着眼睛,靈魂在她身體裏下沉,而宛如嬰兒的睫毛在薄薄的眼瞼長方顫動。
彷彿一首大樂在喬安娜腦海中奏響,她的嘴唇輕輕翕動,揚起手臂時宛如天鵝在撕扯翅膀。
松枝雅也悄聲退走。在輕俏舞步中,宮紀擁着喬安娜旋身半隱入黑暗。
喬安娜在黑白交接處展臂,她的金髮在飛舞,她的骨頭在發光。
這一時刻,宮紀終於察覺出了喬安娜和其餘研究人員的不同之處。在這個科學家的烏托邦里,每個人都像得了狂症,而喬安娜的癲狂來自她生命中的哪個部分,宮紀暫時還不知道。
分針同時針重合,宮紀和喬安娜分開彼此,同對方屈膝行禮。
“你是不是想問松枝為什麼撿起一個從別人口中剩下來的罐頭鐵盒?”
喬安娜善解人意,溫柔敏銳。離開前,她叫住宮紀,回答了宮紀之前未能問出口的那個問題:
“松枝撿起這個罐頭,和我留在第一實驗室的理由是一樣的。”
-
在見到波本前,宮紀又做了夢。
她夢見自己成為了絞刑架旁的那具屍體,被狂熱的科學家們切開了頭顱。那一刻,喬安娜的聲音忽而響起,宮紀總是刻意忽視的問題重新浮出了水面。
在夢裏,她終於明白地認知到:喬安娜是Gaea計劃的狂熱支持者,而松枝必然選擇追尋喬安娜的腳步。
她是那個絞刑架旁邊的頭顱,她身邊所有的恨意善意都來自周圍這一群研究人員。
研究人員和實驗體總有一天會互相背叛。
純白和骯髒交織的畫面不斷旋轉,宮紀重新坐回了食堂的桌前,她面前放着一個倒滿蠟油的罐頭鐵盒。
那叢火苗在喬安娜的藍色眼球里跳躍,而她的神色松怔而溫柔。
宮紀宛如一個幽靈般站在喬安娜身旁,喊她的名字,觸碰她的身體,喬安娜不為所動,安靜地盯着一簇火焰。
火焰熱烈地描摹她臉上的細紋。
最終,蠟油里的棉芯燃斷,光芒倏然消失,喬安娜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
第一實驗室里不分晝夜,光芒如潮水般無窮無盡,在這座鋼鐵光叢的暗面,喬安娜的骨頭也在發光。
松枝將那叢發光的骨頭抬到了絞刑架旁邊,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舉起了手中的鋸刀。
……
宮紀睜開眼睛,猛然坐起身,盛亮的天光湧進眼球,她抬起頭閉上眼睛,將生理淚水關在裏面。
不到一秒,宮紀又將眼睛睜開,固執地讓眼球接觸日光。
她抬着頭,生理淚水便順着臉頰流淌,沒入發間。
在視網膜的光斑中,她看到一隻手遞了過來,輕輕擦去她的眼淚。
波本的指腹燥熱,按在臉上有着粗糲感。宮紀微微偏頭,躲開
了那隻手。
波本一手撐在沙發背上,身體籠罩下來,替宮紀拭去眼淚的那隻手無所適從地僵在半空。
等宮紀重新適應日光,想把擋在自己身前的波本推開時,她聽到頭頂上方一個輕浮的聲音響起。
“下午好,宮小姐。”
波本穿着西裝馬甲,彎曲脊背擋在她面前,形成一塊黑暗的影子,幾束光塵越過他的身體,在布藝沙發上形成條紋光痕。
他垂眼看着宮紀,額前的金髮在眉骨鼻樑處投下陰翳。
宮紀抱攏膝蓋坐在沙發上,半睜眼睛看了波本一眼,作勢就要推開他。
波本不容置疑地按住了她的手腕。
“你的眼睛還不能適應這裏的光線。”波本動作強硬,語氣卻莫名其妙地軟和了下來,“我沒有料到你會在這個時候醒過來……或者你閉上眼睛,我去將窗帘拉起來。”
宮紀往後一靠,閉上眼睛,“你去拉窗帘吧。”
波本認命地起身,他沒走幾步,忽然聽到身後的動靜。
宮紀越過了他,像一個美麗的幽靈,幾步跑到落地窗前,雙手撐在玻璃上往下看。
她的眼睛發酸,眼淚如同溪叢淌下,卻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
這是一間酒店房間,位於三十五樓,透過落地窗,可以欣賞到綿延的樓際線。
此刻,宮紀一點都不想向不知道在哪裏的警察同僚傳遞什麼信息,她只想好好看一眼天空和城市。
波本離開又返回,遞來一張紙巾。
“我睡了多久?”宮紀接過那張紙巾。
“從你進入這個房間開始,你睡了一個多小時。”波本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他們告訴我,你至少要睡到下午七點。”
“現在幾點?”
波本專註地看着她,不發一言。
宮紀惱怒地轉身,拽起他的手腕,挽起他的袖口,借他腕間的手錶看了一眼時間。
現在17:00,而她將在晚上22:00離開這個房間,到走廊盡頭去。。
她還能在外面待五個小時,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到日落和月升。
宮紀顯而易見地心情愉悅。她在落地窗前坐下,打算安靜地看一會兒冬日的太陽。
波本站在她身邊,不依不饒地擾人清靜:“你什麼時候回去?”
“看到那幾個攝像頭了嗎?”宮紀敷衍他:“一旦我說錯了什麼,就會有人衝進來把我們亂槍打死。”
“我挺想拉你一起去死的,但是第一實驗室里還有一個秘密沒有揭曉呢。”
“那樁凶殺案嗎?”
“不止。”
波本輕笑了一聲。
“你應該認識到……”波本慢條斯理地說:“他們把你送到我這兒來,是希望我能幫助你恢復一點記憶。”
“顯然,你還不夠格。”宮紀諷刺了一句。
“我確實沒資格喚醒你的記憶。”波本在宮紀身邊坐下,他挨得很近,氣息覆蓋宮紀的肌膚。
“既然如此,為什麼向上面申請要來見我呢?”
宮紀似笑非笑地看了過去:“那些人說我七點鐘才會醒過來,為什麼六點鐘我一睜眼,波本先生就站在我身邊呢?”
“只是碰巧而已。”波本溫聲說。
宮紀也輕笑一聲,她的目光描摹着面前這個人的身形,突然發現了他口袋裏的煙盒。
她行動迅速,轉手就把那盒煙抽了出來。波本的反應力也不弱,瞬間把宮紀的手腕壓在了地毯上。
“你不是一個喜歡抽煙的人,為什麼身上帶着煙盒?”宮紀被波本壓着手腕,手指卻靈巧地撬開煙盒。她低着頭,看不到波本晦暗的眼神,專心致志地對待手裏的“新奇物件
”,聲音也如癮君子般熱切:“你可以借我一支煙嗎?”
“你也不是一個喜歡抽煙的人,為什麼提出這樣的要求?”
“你要是在我那裏帶上十天半個月,也會尼古丁成癮或是酒精成癮的。”
波本鬆了力氣,讓宮紀的手指釣走那盒煙。
這時候太陽落山,流雲彩光鋪滿灰色城市,半透明的月亮隱在青藍天穹。落地窗玻璃被鍍了一層暖光,宮紀微微湊過去,讓波本為她點燃一支煙。
煙霧繚繞,宮紀的面容在夕陽下散發光彩。她微微抬起臉,額頭到下頜的弧度宛如純白山脈。
“下午六點鐘,我醒來的時候,你嘗試為我擦去眼淚,手指是不是在顫抖。”她咬着煙,語氣含糊而狡黠。
波本說:“那是你的錯覺。”
宮紀孜孜不倦地試圖確認一件事,她失敗了,有些頹喪地沉湎在尼古丁中。
黃昏過去,夜幕在這座城市上方緩緩降臨。
東京的天空裏看不到群星,月亮升起來,孤獨地懸挂天際。
宮紀忘掉了尼古丁,她站起來像個小孩一樣,在落地窗前來來回回地走,月亮便也隨着她跑動。漸漸地她有點累了,又或許是覺得這個行為幼稚,停下來時,她手撐着窗戶笑了起來。
“我快要忘記月亮是什麼樣了。”
波本靜靜地陪她從午後到深夜。
意識到這一點時,宮紀突然不願意執着於那個問題的答案。她轉過身,彎起了眼睛,對波本笑。
這時候臨近晚上十點,宮紀馬上要離開了,波本看着她閃閃發亮的笑容,面無表情地說:“你拆開了蘭薩德送給你的相機。”
背對着監控,剩餘的話音被卷在口型里:“你把某個部件藏了起來。”
平靜而溫柔的氛圍突然被戳破,一根刺就在這個時候扎進了宮紀心臟里。宮紀說不清楚自己到底為什麼生氣,她上前一步壓近波本,一手拽着他的領口,“你想死嗎,波本?”
在無所適從的憤怒中,他們突然挨得很近,呼吸驟然交纏在一起。在宮紀瞳孔里,波本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就在這一刻,他難以抑制地俯下身,讓一個吻落在了宮紀領口。
抽煙的人,手指和衣領處都會染上尼古丁的氣味。
相同的煙草氣味交纏在一起,宮紀怔然地後退一步。
掛鐘敲過十下,從她來到這個房間開始,她一直試圖確認的問題有了答案。
宮紀推開波本,朝門外走去。
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波本追了上來。他站在門外,看着宮紀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身體反應不會騙你,一個人倘若暴烈地愛你,你一定能從他每一次呼吸中聽出,從他每一塊肌肉中看出。”
月亮沉在胃袋,星星在氣管里上升,神經興奮地跳動,一個秘密在她心臟上發芽。
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再怎麼努力呼吸也壓不下如岩漿般翻滾的多巴胺。
他是愛我的。
宮紀迫不及待地要告訴喬安娜。
再度從睡夢中醒來,還沒熬到第二個明天,就在宮紀等待着分享秘密的這一個晚上,喬安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