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共犯
宮紀攀上一截足有半米高的台梯,一隻手按着黃黑相間的間隔條紋,額頭抵在防彈玻璃上朝里看。
房間裏面晦暗而灰濛,只有靠牆正對面的金屬箱上閃着幾格熒藍的光,映亮地面上的一截黃色實線。
赫雷斯[1],宮紀幾個小時前才知道這裏的人都叫總負責人“赫雷斯”,同蘭薩德一樣,這種代號賦予人獨特的地位。宮紀早早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從不去嘗試觸怒被代號稱謂的人。
赫雷斯站在半米高的台階下面,背對着宮紀,分別在三個屏幕上輸入密碼。最後一格密碼落下,一道藍色的光屏悄無聲息地從宮紀頭頂流動過去,圍攏整個大門。
大門向右邊推開,兩道同顏色的光幕,如同兩條夢幻的道路一樣,也在這個時刻貫穿銀色天花板。
“很漂亮。”宮紀立在門前抬頭說:“外面是不是很難見到像水一樣流動的燈光?”
赫雷斯轉身的動作頓了半秒,他溫和地問:“什麼是外面?你覺得自己在‘內部’嗎?”
“我不知道。或許我應該見到陽光、月亮和黑色的土壤?”宮紀回答:“蘭薩德給我的書里會那樣描述。”
“進去吧。”赫雷斯又說:“少讀一點華而不實的詩歌,外面和這裏沒有什麼不同。”
赫雷斯說話時,宮紀注意到了門框邊的三個符號——近幾天,她完全是通過攝入各種各樣的符號,來判斷自己的處境。
黃黑相間的條紋代表危險警告,紅色三角形實線內的紅色感嘆號也代表危險警告,那最下面黑色的烏鴉符號是什麼意思?
那隻烏鴉被鐫刻在紅色三角感嘆號下方,隨着燈光亮起,它張牙舞爪地,像是要舒展骨骼活過來一樣。
我在哪裏見過這隻烏鴉嗎?她一邊想,一邊聽話地坐到了靠牆的金屬椅上去。
大門關闔,赫雷斯轉頭,看到一個研究員帶着蘭薩德走了過來。
那個研究員側眼往蘭薩德那邊一瞥,快步往前,湊在赫雷斯身邊問:“需要為她注射吐真劑嗎?”
“不需要。”赫雷斯在檢查手裏的測試量表,他頭也不抬地回應道:“我們有最好的神經學專家和最精密的測試儀器,不要把執行部那一套帶到我這兒來。”
蘭薩德慢悠悠地踱步走近,她挑了挑眉,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那個研究員身上。
屏蔽隔音室的宮紀正在觸碰腦電記錄儀和刺激裝置,她背靠金屬牆壁,前方三面玻璃,而蘭薩德和赫雷斯站在她的右側。
朗姆和琴酒總走廊盡頭走向屏蔽隔音室時,實驗室內的儀器恰好調試完畢。赫雷斯按下遙控器,宮紀正對面的玻璃外突然降落一塊環形的投影幕布。
純白幕布上浮現宮紀的眼瞳。那雙眼睛的瞳孔黝黑,灰色虹膜上的花紋纖毫畢現,冷冷注視着下方渺小的人影。
蘭薩德早已跑到投影幕布正面,她忍不住後退半步,對她身邊的琴酒說:“小紀的虹膜花紋像是我在舊酒瓶里養出來的白色菌落。”
那雙巨大的灰色眼睛向下凝視,狀如白色菌絲的花紋浮現在收縮的瞳仁周圍,蘭薩德彷彿看到了一幅神秘恐怖的宇宙圖景。
瞳孔隨着光線變化逐秒放大收縮,最終穩定下來。
“好了。”赫雷斯將屏蔽隔音室的光源調整完畢,對朗姆遙遙點頭。
投影布幕切半面,宮紀的瞳孔半邊出現P300正向波。
“我們可以通過瞳孔的放大收縮判斷被試者的腦活動。一般來說,人在思考困難問題,進行說謊時瞳孔會擴散。”赫雷斯看向朗姆,“另外,你們還可以通過觀察P300波幅值判斷0號對刺激內容的反應。”
“現在,我們要對0號進行記憶力評估
和認知機能測試。”赫雷斯溫和宣佈。
對宮紀記憶力的評估冗長又枯燥——起碼對牆外的朗姆等人來說是這樣。宮紀的記憶系統模糊、混亂又無序,尤其與“自然人”相關的記憶簡直是一團糾結起來的亂麻,她會將照片里的某個警察同事當做遊手好閒的研究生,認為某個隨機抽取出來的小學生是拳打CIA腳踢MI6的特工救世主,甚至敢說基安蒂是陪伴她多年的好姐妹。
作出這些判斷的時候,她看起來非常認真。
她的外語能力出現了退化,近幾年習得的知識也出現了一定的遺忘和錯亂。以軍備武器為例,辨認經典槍支和典型軍備時,她顯得遊刃有餘,而面對最新研發的軍備武器,她罕見地沉默了下來。
最後,赫雷斯放出了一組合成照片。
宮紀有些疲憊了。她坐在冰冷的金屬椅上,儀器檢測她的大腦,紅外攝像緊盯她的眼睛,她面前的光屏上,出現一張又一張血淋淋的圖片。
一個個身穿警服的陌生人倒在血泊里,這些人有男有女,被割喉、被肢解,身體七零八亂,只有一張臉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以前的我應該認識照片里穿警服的人。宮紀心想:赫雷斯希望我能對這些人的臉產生某些情緒——可惜,現在她對這些人的慘狀毫無反應。
照片集的最後,終於出現了身穿常服的人。
那雙幾乎毫無波動的瞳孔驟然緊縮,腦電波在無聲中劇烈地跳動。朗姆等人抬眼注視着出現明顯變化的投影幕布。
而玻璃房內的宮紀茫然無措地望着四周。
宮紀的身影在龐然的機器襯托下近乎孱弱。赫雷斯隔着玻璃看了她一眼,低頭記錄下幾個數值:
“看來,她對家庭還保有模糊的記憶。”
在一旁觀察許久的朗姆問道:“僅限於此嗎?”
赫雷斯無奈答道:“目前來說,僅限於此。”
他翻過一頁記錄表,扶着對講耳機對房間內的宮紀宣佈:“第二階段,開始認知機能測試。”
赫雷斯的話音落下,宮紀乖順地拿起手邊的筆,紅外攝像頭下移,毫無保留地向外界展示她的瞳孔。
她像一個機械人一樣等待命令。
“率先說明,”赫雷斯對朗姆解釋,“早在0號醒來的第二天,我們就對她進行了初步的認知機能測試,簡單了解了她的意識水平、注意力和定向能力。她通過了‘篩查式’,但我們仍舊為她進行了‘等級式’;除此之外,我們還精簡了定向力測試,沒有向她透露任何年、月、日、星期的時間信息。定向力測試的結果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記憶測試——她遺忘了絕大部分有關‘人物’的信息,甚至家庭的記憶都變得模糊不清。”
“你們認為,不能向0號透露日期信息?”琴酒出聲詢問。
“為了更好地控制她,我們會盡量管控她對現實信息的攝入。”赫雷斯發出一聲嘆息,這聲嘆息成分複雜,不知是憂愁還是驕傲。
“即使記憶喪失,神經功能受損,她也表現出了非同一般的智力水平和執行能力——不要在她面前透露任何重要情報,你們很快就能明白這一點。”
房間內完全隔音,宮紀像是處在另一個世界,她坐在椅子上,轉過頭,對玻璃外注視着自己的幾人露出一個柔軟的笑容。
她在解讀唇語。
認知機能測試正式開始,第一步是對語言功能的測試。赫雷斯放出八張圖片,要求宮紀對圖片上的物品分別命名。
第一張圖片是《聖經》。
宮紀說:“防彈衣。”
連朗姆的目光都短暫地從腦電圖和瞳孔上移開,瞥了宮紀一眼。
“好吧。”赫雷斯試圖秉持他的專業性,在按下遙控的前一秒還是忍不住
問道:“為什麼是防彈衣?”
宮紀的認知停留在國外留學的歲月,她思考說:“大多數酒店的床頭柜上都擺放着《聖經》,把這些書收集起來,綁在一起,就可以製作出簡易的防彈衣,保護脊柱或心肺等重要器官。”
她又對玻璃外的琴酒抬了抬下巴,“你看,那個人一點都不意外。”
赫雷斯連忙岔開話題:“看來你是一個無神論者。”
第二張圖片是礦泉水瓶。
宮紀說:“手|槍消|音器。”
赫雷斯輕咳一聲,迅速切到下一張。
面對鋼筆,宮紀說:“武器。”
圖片一張一張切換過去,最後一次按下遙控器時,他不抱希望地轉身,試圖向朗姆解釋“0號雖然危險但仍舊可控。”
“0號語言能力中的理解能力和命名能力混亂。”朗姆率先下結論。
琴酒補充:“不僅混亂,而且危險。”
赫雷斯慌張擺動的手凝滯在半空中。
“波本。”
宮紀凝視着最後一張照片。
赫雷斯轉頭,看到光屏上出現一瓶隱去酒標的威士忌。
他高興地拿起顯示屏,翻了翻原圖,揚聲道:“不是波本,是黑麥威士忌。”
宮紀露出了不高興的神色。
玻璃外的蘭薩德表情更加難看。
語言能力測試過後,赫雷斯又為宮紀測試了結構能力、記憶能力、計算能力和推理能力。
宮紀認真做題時,赫雷斯踱步到朗姆身邊,指着上方巨大的灰色眼瞳,“你們看,她毫不費力。”
面對難題時,宮紀的瞳孔沒有絲毫變化。
測試結束,幕布上的眼睛空茫地注視這座實驗室,眼睛開合一次,瑰麗的瞳孔花紋在輕輕晃動。
“她有明顯的記憶障礙,除了記憶障礙,她的認知功能並沒有出現全面減退,認知水平也沒有降低。”赫雷斯將文件夾在臂彎里,發佈了最終判定。
琴酒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一盒煙,幾秒鐘后又放了回去。他說:“聽起來不算是好消息。”
“起碼她還認識波本。”蘭薩德在旁邊陰陽怪氣。
朗姆沉默了半晌,拿起通訊飛快地發出一則消息,又俯身在赫雷斯耳邊吩咐了些什麼。
房間內的宮紀完成所有測試,終於能夠從冷硬的椅子上跳下來。
她迫不及待地要湊近去觀察“新來的兩個客人”。
這個時候,赫雷斯突然回頭,由麥克風傳遞的聲音響徹房間:“0號。回到原來的位置,你將和一個人見面。”
是誰呢?宮紀思索着,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頭頂的光幕再次亮起,宮紀雙手撐在膝蓋上傾身,期待地看着。
熒幕閃爍,一次、兩次,一個人的面容漸漸清晰,懸浮在上方,低下眼睛看座椅上的渺小人影。
誰也沒有開口,兩個人安靜地凝視彼此。
波本正在開車,他臨時接到了命令,通過一個小小的屏幕看到了宮紀。
她穿着白色拘束服,被籠罩在藍紫色的柔光里,好奇地抬頭仰望。
如此安靜而清晰的人影,他能在她的瞳孔里看到微縮的自己。
宮紀的發尾簌簌晃了晃,她轉頭對玻璃外的赫雷斯喊:“可以把他帶來做實驗體嗎?”
赫雷斯動了動耳機變換了聲線,他對宮紀說:“我們現在不缺大齡實驗體。”
好吧。宮紀難過地坐回了椅子上:“那真可惜。”
“你還能認得他嗎?”赫雷斯又問。
“他穿着黑色的衝鋒衣,身體上起碼有四個彈孔,兩隻手臂被砍了下來。”宮紀情緒平穩地描述。
赫
雷斯和朗姆對視一眼——那是在記憶力測試里故意給宮紀看的合成圖片的其中一張。
第一,他被叫做波本——這個信息由宮紀從蘭薩德的唇語中讀出。
第二,赫雷斯蘭薩德等人認為以前的我和“波本”關係不錯——否則也不會把他放入那組大部分由警察組成的合成圖片中。
熒幕里的波本聽到她的話,耳邊那兩縷翹起來的金髮一動,低着頭抿嘴笑了笑。
他一笑,宮紀便忍不住抬頭看。
波本靠坐在黑色車椅上,一手握着方向盤,在他的金髮縫隙里,宮紀看到車窗和後視鏡里交疊流動的夜景。
實驗室里不分晝夜,而美麗的霓虹如水一般從他的金髮間流過。
在永無定型息息變幻的燈火里,波本看上去泛灰又發亮,如一瓶落灰的、熠熠閃光的舊酒。
真的不招大齡實驗體了嗎?
宮紀的身影倒映在波本的視網膜上。他眨動眼睛,光線進入虹膜,宮紀仍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
除了一個提出問題的實驗人員,那裏應該還有其他人,或許是蘭薩德,又或許是迫切想拿到卧底名單的琴酒朗姆,其他代號成員站在什麼位置?
宮紀低下頭,突然朝前探身,揚聲問:“他也是和你們一樣的人嗎?”
瞳孔微微擴散在表達喜愛,腦電波也罕見地波動。這些變化在巨幅投影上過於引人注目,玻璃外的幾個人都抬眼觀察。
代號成員站在前方。
波本拉動手剎,一踩油門,支在中控台上的手機晃了晃,他的手指微動,讓手機屏幕偏離一個微妙的角度。
前方,一道車閘欄杆高高抬起,萬事得路過那道車閘,繼續平穩行駛。
後視鏡里,車閘顯示器上的鮮紅符號一晃而過。
1997-11-7,どようび,22:45,楽しい生活をお過ごしください[1]
今天是1997年的11月7日,星期六。
一場心照不宣的交易悄無聲息地發生,這串日期符號在宮紀腦子裏快速閃過。
她終於掌握了確切的日期信息,在興奮中,宮紀的瞳孔在一秒內再次擴散。
直到掛斷通訊,波本也沒有說任何一句話。
不過宮紀看上去更加喜歡波本了,在通訊被切斷的前一秒,她抬頭對屏幕外的波本露出一個笑。
波本是血腥合成照片的主人公之一,是語言能力測試里的那瓶威士忌,是她為自己找到的一次性合作夥伴。
“我可以走下來嗎?”宮紀對赫雷斯喊。
赫雷斯點點頭。
測試的疲憊一掃而空,宮紀看上去高興了許多。她一邊帶上耳機,一邊迫不及待地走進朗姆和琴酒,雙手撐在玻璃上,先把兩個人打量了一遍。
“美國的太平洋時區昨天下雨了嗎?”宮紀眼睛發亮地看向琴酒。
琴酒皺眉,冷酷的目光放在宮紀身上。
他昨天去了一趟洛杉磯,那裏確實降臨了一場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