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標本

第122章 標本

某些她珍而重之的影像在快速逝去,那些人影聲音被拉扯成穠白的絲線,綴在蝴蝶的翅尖上,輕飄飄地飛走,消失在夜色里。

白色的頭骨內彷彿空空蕩蕩,蔚藍的光海中,盤踞成網絡的記憶節點和連結線相繼黯淡——那裏變成了又一個暗區。

宮紀被泡在血海里,聲音從遙遠的水面傳來,陌生的氣息如水母觸鬚盤繞着她。她想把身體縮起來,卻被一隻手強硬地按在床上。

“心跳頻率每分鐘大於110次,血壓水平低於90/60Hg,她需要緊急輸血!”

“不是讓你把她完整帶回來嗎?她的出血量為什麼這麼嚴重?”

一隻手小心翼翼地觸碰她,熟悉的氣味和溫度絲縷纏繞,如一隻溫暖的鉤子拖拽她昏沉的意識,意識在撕扯中迷濛地復蘇,迴光返照一般,記憶黑區猛然亮起一瞬。

宮紀的掙扎停了下來,光絲墜入這一片即將湮滅的光區中。

“川梨,快一點。”

兩年前,宮紀將兩個人的通行證從抽屜里拽出來塞到包里,一邊往門外走一邊把頭髮盤起來。

“為什麼一到去醫學實驗室的日子就這麼磨蹭?”

渡邊川梨拖着外套從屋子裏跑出來,挽住宮紀的手臂。她想了想,對方才的問題避而不答,而是說:“小紀,明天我帶你去見我的資助人吧!”

這是什麼意思?這句話為什麼這麼熟悉?

曾經某個瞬間,她或許聽到川梨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宮紀的腦子裏空空蕩蕩。她回憶無果,和川梨一同踏入走廊盡頭的一團天光。

這句話為什麼這麼熟悉?

記憶像魚群張着嘴巴驚叫溯回的這一刻,她想起來了——每次前往醫學實驗室,被清洗記憶之前,渡邊川梨都會作出這樣的承諾。

她是實驗室里的白鼠,她在記憶迷宮裏面輪迴、打轉。

在校期間,她們的好奇心和學習慾望無窮無盡,每日天光未起便咬着土司片奔向圖書館。午休時,她們匆匆跑去圖書館的休息區佔座,窩在一個沙發里分享同一杯咖啡。直到很晚,宮紀等在門口,閉館音樂悠然回蕩,她看到川梨抱着沉重的資料向她走來。

春夏秋冬,她們的衣擺拂過春枝,掠過繁花,聽過葉落,沾過飛雪。她們親密無間,頭髮慢慢邊長,在微風中絞在一起。

那時候的宮紀還不是一個神經質的人,渡邊川梨替宮紀剪頭髮,剪刀的刀尖抵在後頸上,宮紀昏昏欲睡,漆黑的碎發簌簌地落在川梨的手腕上。

對於精力無窮的、求學的年輕人來說,某個突如其來一晃而過的念頭將是某段學習生涯的起點。

有一天,渡邊川梨突然說:“我想去醫學實驗室見習,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溫柔的橙黃燈光下,宮紀用筆頭支在下頜上,歪着頭想了想,問:“很難拿到許可證吧?我們竟不是醫學專業的學生,也沒有拿到任何相關證書。”

渡邊川梨信誓旦旦:“放心吧,我都可以搞定。”

渡邊川梨真的完美解決了這個問題。宮紀第一次走後門,翻着那張通行證左看右看。

她抬眼問:“你怎麼做到的?”

渡邊川梨漫不經心地回答:“我的資助人是這家醫學實驗室的最大股東。”

資助人。

宮紀知道,渡邊川梨口中的資助人相當於“家人”。

她們關係非常要好,互相交付全部信任的時候,宮紀曾給渡邊川梨看過自己的家庭照片。在炙熱的白日,宮紀的手指點在照片上,認真地說:“這是我的伯母,是她告訴我,我將來可以成為一個警察。”

就像宮紀固執地稱呼“伯父伯母”一樣

,渡邊川梨也將領養她的人稱作“資助人”。

“因為他只會給我錢。”渡邊川梨一轉椅子,無奈地說。

宮紀愣了一下,“那你……”

“想問我喜不喜歡我的‘資助人’?”渡邊川梨眼睛裏閃爍着黑沉的光,“當然,那是我的家,那是我的歸處。我和我的資助人擁有一致的秉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我最大的幸運。”

然而,渡邊川梨從來不向宮紀介紹她的家人;她在倫敦擁有房產,卻也從不帶宮紀回家。

宮紀曾因為這個和渡邊川梨置氣。

渡邊川梨把宮紀堵在天台上,十分硬氣地同她道歉。

天台被籠在美麗夕陽里。渡邊川梨問:“在你的家庭里,你會因為自己稱呼伯父伯母,而你的兄弟叫他們爸爸媽媽而生氣嗎?”

宮紀思索了幾秒:“不會。”

“為什麼呢?”

“因為,”宮紀轉身凝望夕陽,斟酌着措辭:“稱呼並不能說明什麼。我感受得到,伯父伯母對我們的愛是同等分量。”

“看吧,小紀,愛不會說謊。”渡邊川梨在風中微笑,“我擁有秘密,這些秘密並不妨礙我愛你。”

“愛不會說謊。”

因為這一句話,抑制好奇心從此成為了宮紀的生理本能。兩年過去,安室透出現,宮紀終於放任自己的好奇心,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走入黑暗深處。

宮紀很快就發現了這家醫學實驗室的可疑之處。她先在細菌室里發現了超出二級生物安全防護室標準的樣本,後來又發現這所實驗室存在一個秘密團隊,這個團隊在私底下進行某項違反倫理道德的生物實驗。

宮紀將竊聽器藏在負責人的辦公室,卻在監聽中聽到了渡邊川梨的聲音。

“我拿不到她的血液樣本,強制行動只會惹她懷疑,我不想讓她懷疑我的身份……”

渡邊川梨焦躁地走來走去。隨後,負責人溫和的聲音響起:“但是,我們必須檢查她的身體是否健康。”

“她”指代誰?宮紀咬着嘴唇,恍恍惚惚地思考着。

宮紀感知到危險會迅速抽身離開。那個時候,她違背本性留了下來——她迫切地想從川梨口中得知真相。

她一時衝動,作出了影響她一生的、最不理智的決策。

意識沉浮間,她突然想起來——渡邊川梨送給她一枚紀念幣,上面拓印一隻蜷縮的烏鴉。

川梨笑着告訴她:“這就是我的資助人。”

自欺欺人。

一邊告訴她真相,一邊洗去她的記憶。

制服宮紀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渡邊川梨利用了宮紀對她的信任。

“她本身就屬於第一實驗室,我們可以把她帶走,關起來……”

負責人驚惶地閉上了嘴——她看到了蘭薩德幽冷可怖的眼神。

被宮紀戳破偽裝時,她既暴躁又恐懼。她苦心維持的生活被一柄利刃攪碎,而宮紀能隨時離開自己身邊。

渡邊川梨沾着血的手指顫抖,小心翼翼地摸到宮紀的頸側。

“她才19歲,我不想把她送回去。”渡邊川梨專心致志地盯着宮紀的面龐,輕柔問:“但她知道了很多秘密……我們可不可以把她的記憶洗掉?”

負責人隱隱打了一個寒顫,“我們有非常成熟的、清洗記憶的流程手段。”

“我還想要她記得我。”蘭薩德微小着看向負責人,“針對性地清除記憶,可以做到嗎?”

催眠、心理暗示和藥物控制。宮紀被送入組織精密龐大的醫學機器內,她原生的部分被割斷,大腦被注射一段虛假的回憶。

那是第一次清洗記憶的實驗。

在渡邊川梨忐忑的目光

中,宮紀緩緩睜開眼睛。

“川梨?”她模模糊糊地喊,又把臉埋在枕頭裏,“把窗帘拉好,我要睡覺。”

一個屬於她的、嶄新的靈魂。

她的蝴蝶還停在身邊。渡邊川梨在巨大的喜悅里心臟戰慄,她走到窗邊,拉好窗帘,讓天光隔絕。

隨着失憶次數的不斷增加,宮紀的大腦或許出現了某種不可逆轉的損傷。她時而感受到神經性疼痛,同時,對一個不斷矯正自己的高功能反社會來說,她的人格變得更加偏執、激進、神經質——有時她甚至無法控制自己向川梨發脾氣。[1]

宮紀的頭髮漸長,散落在脊背上,隨着她的呼吸輕微起伏。渡邊川梨想替宮紀修剪長發,她拿着剪刀向她靠近,而昏睡中的宮紀猛然站了起來。

她動作過於激烈,碰落了書桌上的東西,書本啪嗒一聲跌在地上,宮紀面對着川梨,嗓音顫抖地對她說:

“不要拿剪刀從後邊靠近我。”

渡邊川梨後退了半步,那些恐懼的、患得患失的情緒從她眼裏一閃而過。

渡邊川梨學習文學與哲學,她是不折不扣的唯美主義者,她喜歡蝴蝶這樣美麗的事物,卻分外討厭蟲子。

某段時間,宮紀對飼養蝴蝶格外感興趣。

她一枚一枚地拆開購買來蝴蝶蛹時,渡邊川梨湊到她身後,輕輕用手指戳了戳綠色的蝶蛹。

那一秒鐘的觸感讓渡邊川梨不寒而慄,她閃電般地收回了手。

蝴蝶的蛹裏面是液體,在陽光底下,水波在綠色的蛹裏面蕩漾。

“好可怕,這是溶解的蟲子。”渡邊川梨撐着宮紀的肩膀,往後縮了縮。

“看,這是一顆黃金蛹。”宮紀捧起一顆蛹,眼睛發亮地看向川梨,“我能用這幾隻蛹做成項鏈手鏈,你可以把它們戴在身上。”

渡邊川梨對宮紀親手製作的手鏈非常心動,但她內心還是非常抗拒隨時隨地帶着一隻蛹化的蟲子。

最終只有一枚黃金蛹被銀鏈串起,戴在宮紀的頸間。那枚黃金色澤的蝴蝶溫巢在一周后慢慢發黑,這種黑色泛着金屬光澤,落在雪白的鎖骨間,一個小小的生命在那裏萌發。

終於有一天,在春日的街道上,那枚被宮紀戴在頸間的蝶蛹窸窸窣窣地微響。宮紀看不到蝶蛹的狀態,只能將長發攏到頸后,感受生命的掙扎和萌生。

渡邊川梨看到一隻藍點紫斑蝶艱難地掙破蝶蛹。在陽光下,宮紀微仰着脖頸,那隻蝴蝶無力地煽動着翅膀,美麗的藍色在蝴蝶的翅間幽微地閃滅。

積攢夠了力氣,那隻蝴蝶振翅而飛,消失在青灰色的天穹中。

一管蛋白酶抑製劑被注射入靜脈中。

最後一次記憶清除,宮紀再度醒來的那個早上,渡邊川梨感受到她的蝴蝶即將離她遠去。

盛亮的曙光游曳而過,某一天清晨,宮紀又睜開眼睛。

她是殘疾的,嘴唇蒼白,走到太陽下,微微仰起脖頸,讓曙光流照過面龐。

“我要離開倫敦了。”宮紀說。

渡邊川梨靜靜地站在陰影里。

“我將蝴蝶拖走,分割,重組,完成我的創造,再將她們送給你。”

在南美洲的熱帶雨林里,蘭薩德本想完整地誘捕一隻蝴蝶,然而這隻蝴蝶不斷掙扎,被折斷了觸角。

製作標本時,她覺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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