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杜若
皇宮富麗堂皇,舉目望去,暮色四合,落霞擦過磚瓦,似是要將人溺斃。
大理寺的日子說是詰問,不過是囚禁。夜漣殊坐在庭院當中,手執杯盞,看着飛鳥斜飛向雲層。
開戰了。
夜絕塵回宮后,執掌宮中大權的尚書令似乎愈發地難以鎮壓那幫豺狼了,尤其是夜絕塵那一腳將他踹到病榻,暗潮早已洶湧。
“哐當——”
木桶被踹翻的聲音驀然從身後傳來,夜漣殊手握杯盞的手懸在空中,他闔上眼眸,聽到秋風寂寥中,那緩步逼近的腳步聲。
一步一步,愈發近了,從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稟奏來意。
夜漣殊側身,茶杯脫手,在地上摔得粉碎。那一窪倒在地上的水裏,夜漣殊看到了來人的相貌。
袖劍出鋒,幾招而已,鮮血橫流。
夜漣殊轉過身,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人,頓了頓,緩聲開口,說道:“你猜猜,你是第幾個被派來取我性命的?”
血泊中的人奄奄一息地看着夜漣殊,四目相對,彷彿隔了一層霧氣,良久,那奄奄一息的人竟然笑了,他抬眸看着夜漣殊,說道:“第幾個不重要,一些事情,總要付出代價,不是么,十二殿下?”
夜漣殊冷淡地瞧着他。他恍若未覺,只是兀自說著:“這朝堂,波詭雲譎的事情見得多了,我也早就厭倦了。”
他視線從夜漣殊臉上緩緩偏移到夜漣殊的劍鋒上,而後逆着劍鋒,慢慢起身——劍鋒貼近他的胸膛,他亦不停下,只是有些挑釁地看了夜漣殊一眼。夜漣殊能夠感受到劍鋒即將刺入血肉的鈍感,夜漣殊卻在片刻之後不動聲色地後退幾步,那人也就這樣坐了起來。
那人捂着汩汩流血的傷口,望着夜漣殊,說道:“在這深宮之中,你這樣的人,怕是尋常人等窮盡一生也夠不到的,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麼?”夜漣殊寒聲問他,眼神一點一點變得銳利冰冷。
“我們的命,就如同草芥一樣,攀附上你這樣的人,才算有意義。”他深吸了口氣,似乎胸部傳來劇痛,“可是命由天定,走到這一步,冥冥之中皆是因果、報應,人命,於你們而言,有了用處,那才算是人命,我們,不過是你們的墊腳石,第幾個?於你而言,又有什麼所謂的,都不過是死後的一攤泥肉,又算是什麼東西。”
夜漣殊沒有言語。
那人微微喘息,接著說道:“我殺了無數的人,其中包括你曾忌憚的。我曾可以遠走他鄉,了卻一切,我卻仍然選擇來殺你,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等夜漣殊回應,他接著說道:“因為殺了你,這天下的命數都會改變——我不能駕馭天下,卻可以決策這天下的命數,縱然前功盡棄,縱然一死,我亦無憾去選擇赴湯蹈火。”
夜漣殊的目光在他的言語中發生了變化,他的劍鋒指向那人的胸膛,復又緩緩偏移——他凝眉,許久,道:“你是誰?”
那人的血在流,流得越來越緩。
“我曾付出無數的代價,只為回來取你的性命。”那人說完,臉上的笑意也漸漸退卻,不知為何跟這雙眼睛對視時,夜漣殊會覺得不寒而慄。
夜漣殊想要拔劍,眼前的血肉之軀卻變得虛無。那人的血不再流了,他站起來,對夜漣殊說道:“我是地獄裏的亡魂,是你枕戈待旦亦無法擺脫的冤孽,是看着你的那一雙眼睛。”
“你,究竟是何人?”
夜漣殊只覺得這雙眼睛極其熟悉,卻又覺得這雙眼睛與這幅軀殼是如此的格格不入,那人笑了,陰冷地說了一句:“你剛殺了我妹妹,你說我還會是誰!”
剎那間,猶五雷轟頂,夜漣殊的劍驀然脫手,他直視着眼前煙霧一般的人,只覺他面上的一切都不清楚了,唯有那雙眸子,是那樣的熟悉,又讓人覺得生冷可怖。
那眸子周遭的相貌似乎在一分一寸地破碎、復原。
最終,那容貌映入眼帘,夜漣殊僵在了原地。
“凌渡。”夜漣殊雙唇開合,在說出這個名字之時,他只覺自己頭腦恍惚。
“皇圖霸業。”凌渡雙眸里緩緩淌出血淚,“你的皇圖霸業,不知毀掉了多少人,你是真的該死……”
可命數就是命數,我動不了天下的命數,可以使之生化的你,我亦是動不了了。
縱然前功盡棄,縱然一死,我亦無憾去選擇赴湯蹈火——去賭上一切,毀掉你所渴盼的天下。
天下如何,我早已不在乎。
夜漣殊只覺想說什麼,嘴唇一張一合,卻是什麼都無法訴諸於口。他看着那虛影一點一點彌散,那雙好似萬念俱灰的眸子也一點一點隨着濃稠的煙霧消弭,他只覺得渾身涼透。
夜漣殊猝然睜眸。
眼前是大理寺的庭院,沉寂中透着死氣,卻又無比平靜。他不自禁地望向地上,好像出神好久,而又毫無徵兆地起身,驀然轉向身後——皆是空空如也。
他的手心全是冷汗,那杯盞中的茶水安安靜靜地在茶杯中,倒映出他混亂惶恐的雙眸。
竟是一場夢。
腳步聲驀然由遠及近。
夜漣殊心頭一震,手中長劍出鞘,當他看清來人是手臂輕輕放下,似是無聲地嘆了口氣。
心腹駭然,驚魂未定地看着主子的樣子,後知後覺在心中瑟縮着猜疑也許是做夢了,也許是心有餘悸……畢竟那姑娘是主子親手了結的。
“我等已截住了凌……姑娘最近的信。”心腹微微彎腰,雙手將信捧上,信中寫了她與古根約見的地點,主子,要出大理寺嗎?”
夜漣殊似乎仍沉浸在某種思緒中,心腹偷眼打量他,見他確在看信。
不知是不是錯覺,主子似乎看得仔細,如若凌蘭未死,他真要覺得主子此刻是有點高興的——就好像那信是凌姑娘親手為他寫的一樣。
夜漣殊收了信,他不再頷首,心腹便也不能再窺得他的情貌。
“大理寺無主,無須多留。”
“是!”
一群影衛橫空出現,列隊整齊,大理寺庭院的門隨他們的現身而被打開,夜漣殊便這麼走出了囚禁他的這方庭院,一如他來時一般輕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