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75章
混戰之中，程玥璧成功脫身。
上萬陰兵牢牢將怨力封鎖在大廈之內，讓波及的範圍盡量縮小，可即便是這樣已經有部分的怨力外協，孟婆不得不派出一部分兵力去處理。
天界眾神很多都在南海守護最後一顆靈珠，應付叛妖一族在各地惹出的霍亂，無暇顧及人間學府。冥界調用數萬陰兵圍守北海靈珠破碎后的怨力，其力量雖然強大卻並不是長久之計。
眾人將昏迷不醒的楊玄暮帶回學校。
支撐他的靈珠被程玥璧捏碎，幸好那靈珠已經在他體內千年，之前碎裂的大半魂魄都已經恢復，本體勉強能夠維持。
段冥澤安排：“孟婆，你叫人去三重天，無論天界現在的狀況如何，都一定要將鳳岐帶回來。他是孽火之中涅槃的火鳳，或許有辦法救楊玄暮。”
“是，屬下即刻去辦。”孟婆拱手，毫不怠慢轉身便走。
一旁的哮天犬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屋裏的人陸陸續續離開，只剩下段冥澤和陸維羽。
楊玄暮躺你在哪裏，胸口沒有任何的起伏，蒼白地似一個雕塑。窗外的天空昏暗，陽光被擋住，屋子裏面更加陰沉。
陸維羽怔怔看了一會，突然道：“幸好，他用了孟婆引。”
段冥澤點頭：“是。”
陸維羽又道：“程玥璧……把大家都騙得好苦。”
“……是。”
“你說，他說謊話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麼？”
段冥澤搭在楊玄暮脈搏上的手一頓，神情僵硬，一種極為不安的預感爬上心頭：“維羽，你想說什麼？”
陸維羽張張嘴，瘦削的肩膀垂下去，睫毛微微動了幾下，掙扎到最後緊握的拳頭頹然鬆開：“沒什麼，我先去通知各位老師咱們這周的課程暫停。”
說完便徑直向外走，一隻腳已經踏出了屋子。
段冥澤猛地起身，聲音堅定，一字一字：“維羽，你知道了什麼？”
陸維羽被定住，淡色的唇張開又合上如此反覆，眼底是泛紅的血絲。一開口，用盡了所有的勇氣：“我就是你……是冥王的眼睛對么？”
段冥澤勉勵維持的淡定轟然倒塌：“你聽誰說的？”
這樣問，便是承認了。
陸維羽心頭最後一點火驟然熄滅，只留下燭心那縷不甘心的白色煙霧……
段冥澤變了聲音，想要去抓陸維羽的手腕，又停住：“是諦聽？”
陸維羽低頭，眨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上面沾了一點黃泉的泥土。他走過了黃泉路，卻還是這麼經不得事，心裏面空得喘不上氣來。
“我在九幽恢復了前世的記憶，記其了和鳳岐成為朋友的那些年月。可是過去的記憶裏面，沒有找到你的影子，一點都沒有，但是我能感受到，你無時無刻都在我的身邊。怎麼會，沒有你的影子，卻又對你那麼熟悉？後來諦聽到九幽去找我，我問他，他就和盤托出了。”
段冥澤語塞：“……維羽。”
“你之前說你是最後一個黏土靈魄，我是第一個泥點，所以我們的靈魂從上古開始就很親密。可是你沒有說，我這粒泥點……是女媧從你的雙目中挖出的。”儘管克制，說到後面聲音也已近發抖，“女媧娘娘為了讓你可以靜心，令你不得見世間萬物，只以心去感受。而我這粒泥點就被丟入了凡塵，沉寂不知多久后入了輪迴之道。當前世的我張開雙目的一瞬間，你看到了九幽之外的世界。從此，九幽冥王的心不在定，最後你離開九幽，才導致了今日冥界動蕩。我說的這些，你可認？”
“是。”段冥澤眼中含淚：“我第一次見你，是你倒映在湖水裏面的影子，鏡子的反射度也不好，總是……看不真切，只記得高高豎起的髮髻，藍色的髮帶，很長，風一吹就和墨發纏在一塊。
後來你被帝王的刺客暗殺，我破出了九幽想要尋你。可你的魂魄到了了酆都城后，竟然憑空消失了。現在想來……是諦聽做了手腳。”
陸維羽：“師父把我留在身邊，轉眼就是千年。我還學了他的聽心之術，可惜學藝不精惹了不少麻煩。最後被趕來投胎，虛度了這二十多年。”
段冥澤：“那倒要感謝你學藝不精了。”
陸維羽扭頭看他：“師父說，這是一場無法避免的浩劫，妖魔在世間蟄伏已久，大戰在所難免，你我命中也定然有這一劫。冥界支撐三界的運轉，輪迴之路不可斷。冥王想要阻止力量的流失，重振冥界，唯一個辦法就是尋回自己的眼睛。”
“不！”段冥澤否認的斬釘截鐵，脫口而出。
段冥澤的眼角發紅，故作輕鬆：“其實你第一次見我，不就是想要取回自己的東西么？現在倒是否認起來了。”
段冥澤無言以對，百口莫辯，當年……確是如此。
陸維羽十八歲那年的溺水，根本就不是一場意外。那是冥王索命，來尋自己的眼睛。只是在最後的時刻，水中那張稚嫩、驚恐，掙扎着的面容，同千年前水中的倒影重合……
段冥澤放開了手。
那年，段冥澤沒有救溺水的少年，而是放棄了殺他。
“冥王想要我的命，拿去就是，我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我一條命，換三界的平安，也是賺了的。我這人不做賠本買賣，只要不賠我就高興。只是，你大可不必勾勒一個美夢，織一張網，圍捕獵物一樣。”
我沒有……
段冥澤心中拚命的嘶吼，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音。
身後的人沒有辯駁，只有粗重的呼吸聲。
陸維羽閉了閉眼睛，快步離開。
——
陸維羽一隻手夾着煙，沒有點燃。
二十多年，這是他第一次想要靠外力來逃避什麼。
摸口袋的時候發現在超市買的打火機落下了，於是只能幹巴巴地夾着煙。天台上這個季節很冷，他特意披了外套，九分褲，腳腕處沒有多加防護，這會被吹得泛了青色。你看，人生總是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有很多不得不妥協的事情。
諦聽的聲音還在耳畔，在九幽，靜到整個世界只有一個聲音。
“您當初為什麼要收我做弟子，將我留在冥界？”陸維羽恢復了前世的記憶，卻沒有恢復在地府逗留千年的記憶。
諦聽盤坐於對面，不知從何處取出一個小酒壺，仰頭飲了幾口：“當時冥王破出九幽，就是為了找你，如果真的讓他找到你，那事情就不在掌控之中了。”
當時的冥界尚無衰落之跡，冥王找到這個帶自己看到第一束光的人，自然是要將人留在身邊。可是冥王本就對這雙“眼睛”有情，若真的兩人相遇，朝夕相處，事情確實會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
一旦浩劫降臨，冥王需要這雙眼睛的時候，就會下不去手。
“所以您將我留在冥界，讓冥王滿天下去找，就是想讓時間沖淡一切。”
諦聽將酒喝完了，微醺：“為師將你留在身邊，為的是等冥王執念消退。不想浩劫來得如此之快，為師不得不倉促將你推入輪迴。”
諦聽將事情說得這樣坦蕩。陸維羽做為他手中一顆隨意拿捏的棋子，竟然不知道是否該惱火。
“恨我么？”諦聽突然靠近了問。
陸維羽想了想：“談不上。畢竟和你不熟。”
“哦……也是。為師消了你千年記憶，就是怕你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指責為師，如今你不記得，咱們師徒二人過了這一劫，便算是兩清了。”
兩清啊……
其實人一旦有了交集，往往就很難兩清。
“陸老師。”一個清麗的聲音傳過來。
陸維羽從回憶裏面被拉回，轉頭看到顏容站在身後。
顏容今天穿了一條白色的棉布裙子，似一個普通的大學生。
陸維羽問：“天界那邊的事情解決了？”
顏容嘆氣：“其實我就是叫回去湊數的，也幫不上什麼忙。妖族和魔界的大軍幾次發起攻勢想要破陣，很多神仙都聚在南海守護靈珠。我和鳳岐接到楊玄暮的消息匆匆趕來。鳳岐已經去學校那邊了，我……有點擔心你，就過來看看。”
陸維羽勉強笑笑：“有火么？”
顏容搖頭，看到陸維羽失望的表情，馬上小跑着過去，蹲在他的身邊，右手舉起，在半空中打了一個響指，一小團火苗在修剪的極為精緻的指甲上燃燒。
“謝謝。”陸維羽叼着煙，湊上去，只吸了一口，就被嗆得喘不過氣來，臉都憋得通紅。
顏容幫他拍背，邊抱怨：“不會抽就不要逞能嘛。”
“咳咳咳……現在……咳咳……現在神籍分校那邊怎麼樣了？”
顏容嘆了口氣，擔憂道：“我和鳳岐剛才正好路過那邊，魔雲繚繞，地都給燒紅了。冥界為了瞞過凡人，在那邊設了結界，可是……一旦陰兵撐不住，結界也就不復存在了。鳳岐說，陰兵最多還能抵擋一天，要是明天這個時候還不能將他們壓制，北海靈珠怨力就會破陣而出，生靈塗炭。”
陸維羽不說話，像是在思考什麼。
顏容坐在他的身邊，屈膝，環住，露出小女孩的姿態，“陸老師。”
陸維羽一愣，這還是顏容第一次這樣親切的叫他。
“嗯？”
“如果凡間真的保不住了，你在這邊有牽挂么？”
陸維羽沒有回答，反問道：“顏容同學有么？”
顏容望着星空，點頭：“在人間，我有很多同學，雖然他們又蠢又笨，活的還很短，但是還都挺有趣的。還有美妝課上的學生，有兩個還是殘疾的女孩子，她們對這個世界很熱忱，剛剛還發來了視頻作業。所以，我有牽挂，有很多牽挂。”
陸維羽看着顏容真誠的眼睛，再一次看到了人間學府存在的意義。
“我有一個姐姐。”
“嗯？沒有聽陸老師提起過。”
“她在國外，說是年底會回來，一起過年。”陸小時候姐弟倆最喜歡過年，一家人聚在一塊熱熱鬧鬧，裹着一個毯子看春晚，餃子裏面藏了硬幣……
“那到時候大家一起過年把！”顏容眼睛亮晶晶的，“我跟姑姑在月宮，冷冷清清，很少能過節的。”
“……好。”
陸維羽話音未落。
自南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在頭頂轟然炸裂。
陸維羽人一抖，有一種被鑿穿了心肺的錯覺。
“不好！”顏容驚恐地踉蹌站起，茫然環顧四周，“南海的結界震動！”
“怎麼可能！”陸維羽望着南邊如血的浮雲，“不是有很多上神鎮守！”
“我……我不知道，這是雷神的預警！”
陸維羽定了定神，沉着道：“別慌，我們下樓，去和他們匯合。”
“好！”
——
兩人剛下天台，迎面撞上了來尋人的段冥澤和鳳岐。
鳳岐搶先道：“你們兩個立刻回學校，我們要去神籍學院的結界處！”
顏容不想回學校：“我要過去幫忙！我……我在人間有牽挂，我不能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的發生！”
鳳岐一怔，他從未想過一個性情稍顯刁蠻的小神仙，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段冥澤拒絕的不留情面：“你去了就是添麻煩。你帶着……維羽，守着學校，如果冥界三軍未能守住結界……你們就立刻去冥界！我已經讓黑白無常在那邊接應，明白了么？”最後這一問是在問陸維羽。
陸維羽在這樣的情況下顯得異常淡定：“好。你們也要小心。”
——
段冥澤和鳳岐來到結界外。
果然，結界已經鬆動。
陰兵的大陣有三個方向被擊碎，只有最後的一個生門在苦苦支撐。
就着這時。
程玥璧的身影出現在結界的上空，依然是一身紅袍，已經完全看不出前日的狼狽。
身後跟隨着的妖族，各個手中高舉血一般紅色的火把，那上面並非尋常的火焰，而是妖火。早前白韻便是傷於這種火下，這種火一旦蔓延開，即便是流水和土壤也可以點燃，破壞性極強。
“戰！”
“戰！”
“戰！”
廝殺中的陰兵吼聲一遍遍的傳來。
孟婆從大陣中殺出，脫力單膝跪在地上，裙擺被燒焦了大半。
段冥澤見她愧疚憤怒，又無法言語的樣子，便知事情已經到了最壞的地步。
“冥王……”孟婆哽咽，將所有的希冀都放在了這一聲呼喊當中。她生於黃泉，長於酆都，在她的認知裏面，冥王便是一切的主宰。
段冥澤蹙眉，問身後急急趕來的陰差：“冥界可有消息？”
陰差被鎮內的怨力震懾，呻吟發抖：“望鄉台……倒了，忘川河下的孤魂不知為何逃了出來，現在地府一片混亂，十殿閻王已經在處理。”
段冥澤望向下方的大陣，他有一腔孤勇，可手中的力量卻不受控制的在流逝……
說話間。
下方又是一陣劇烈的震動，生門處被一條巨蟒撞出了裂痕。段冥澤縱身躍入，手中多了一把長刀，橫切而下，腳尖點在巨蟒的鱗甲之上，長刀橫貫，將巨蟒的頭生生割下。鮮血噴濺而出，染紅了衣角，那黏膩又腥臭的味道讓整個場面變得更加慘烈。
鎮內突然湧出了幾個巨大妖物，鳳岐和孟婆也縱身躍入鎮內，阻止他們攻擊生門。
陣外。
程玥站在高處，風吹動紅色長袍。皓腕如玉，纖細的手掌上紋路複雜交織。一條紅線突然出現在掌心，沿着經脈游弋，以極快的速度蔓延整條小臂，令人毛骨悚然的紅色網格中，緩緩浮出一段完整的手臂白骨，手掌處成爪，指尖鋒利。
“鬼手刃！”鳳岐驚詫。這種武器是用自身的白骨為器修鍊而成，方法極為陰毒，兵器藏於己身，被這種鬼手刃傷到的尋常妖魔，即刻就會灰飛煙滅，就像是鳳岐這樣的火鳳之身，也要畏懼三分。
段冥澤感受到利刃襲來，縱身越過巨大的蛇首，橫刀彎腰典型的防禦姿態。
程玥璧冷笑着毫無遲疑，撲將上去，招招殺機！
段冥澤一邊躲閃，邊尋找對方的破綻。只是程玥璧本就是靠着靈珠的怨力支撐，如今幾乎就是在一片怨力早出的異次空間裏面，更加的得心應手。
段冥澤幾招便已落了下風，虎口處有細密的血珠滲出。
“昔日叱吒風雲的冥界之王，如今落得這樣的慘狀，可悲可悲。”程玥璧自言自語，手上狠厲不留絲毫餘地。
段冥澤被逼退到蛇首處，脊背撞在蛇首外露的獠牙上，獠牙斜插進了肩膀。
程玥璧：“這是魘蛇，囈仙子親手養大的，便吃世間毒物。怎麼樣，滋味不好受吧？”
段冥澤嘔出一口血，落地竟是黑色的：“你的話怎麼變得這麼多？不知道，壞人從來都是死在話多上么？”
程玥璧很認真地點頭：“你說得對，那就先取了你的腦袋，掛在爾是山上，我們再敘舊吧！”
鬼手刃破空而下！
段冥澤幾乎沒有了反抗的能力，只能下意識橫陳兵器。
沒有想像中的毀滅。
段冥澤猛然睜開眼睛。
面前的人青竹一般，瘦削卻風骨卓然。鬼手末入了他的胸膛，從後背處刺出，指甲上掛着模糊的血肉。
那身影晃了晃，沒有倒下。
“維羽！”段冥澤咆哮着狂風般衝過來。
程玥璧亦是沒有料到陸維羽會突然出現，眼中一身而過的慌亂，將鬼手刃猛地抽出。
段冥澤將直挺挺倒下的身體裹入懷中，目呲欲裂，掌心觸到滾燙的鮮血，燙得他不敢再碰。
“維羽！維羽！”段冥澤拚命的呼喊，生怕那雙眼睛閉上，就再也不會睜開。
陸維羽感受到一股靈力沒入體內，一口氣提上來。
“段冥澤……咳咳……你果真……靈力大減了。”他化作段冥澤身上一顆扣子，跟了這麼久竟然都沒有發現，顏容的“易容”術果真精進不少。
段冥澤此刻領口處的一顆扣子果然不見了。
“維羽，你堅持一下，堅持一下。我們……我們熬過這一關，南海平靜下來，保住四海之心，一切就還有轉機！你聽到了么！”
陸維羽只感覺眼皮愈發沉重，段冥澤的每個字他都聽得到，卻無力去分析，他只能艱難地把自己的想法表達清楚。
“我是你的眼睛，其實沒有什麼不好。既然知道世間有因果、有輪迴、有大道，那麼存於世是何種形態……也沒有那麼重要了。我死後，變成你的眼睛，就不用擔心學校的經營，世俗的紛擾，調皮搗蛋的小鬼頭們。不過，要多多照鏡子，選個清楚點的……
還有，不該看的不要看，我怕長針眼……對了，少陪小八他們追劇，我不想近視。”
段冥澤靜靜聽着，不知不覺已經涼了半張臉，淚水究竟是什麼時候落下的？
“段冥澤。”
“我……我在。”
“段冥澤。”
“維羽？你……要說什麼？”
“冥澤……”
終於，段冥澤發現，他只是單純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輕輕喚着維羽，直到最後一絲力氣的消散。
懷裏的人漸漸變得失去溫度。
鳳岐斬斷一隻黑熊的頭顱，落在地上，滿臉是血，修羅一樣，獃獃的看着這一切的發生。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再一次，看着陸維羽死在面前。
當他是個普通人的時候，他當這是天道。
當他得了天道羽化，又該問誰？
段冥澤眼底一片血紅。
手中的人一點點變得虛無，最後變成了一個只有拳頭大小的泥塑小人。握在掌心，流沙一樣，突然從指縫間滑落，散於空中，沒入了段冥澤的身體。
剎那間，段冥澤皮膚下的每一根血管都陡然凸起，躁動着，眼底的血色一層一層變暗。
深不見底的雙眸倏忽有了一抹光亮，如秋水、如雲卷、如天地間閱不盡的美景……
段冥澤緩緩起身，權杖點地，微微垂首，抬起眼瞼環視這個穢物叢生的地方。
破！
交戰的陰兵和妖魔都被這一聲嘶吼震懾住，下意識停下廝殺的動作，程玥璧眼中閃過一抹懼色，很快消於無形。
按照以往交手的經驗，段冥澤即便是恢復了，也不見得是他的對手。只要再撐些時候，南海那邊結界一破，四靈珠匯聚，再以四海之心驅動，那麼整個世界就都握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程玥璧算計錯了一件事情，最初他遇到段冥澤的時候，這位冥王大人就已經經歷了近千年的靈力流失，所以最原始的冥王，究竟有多強大，是他無法想像的。
段冥澤躍身，傾力全力一擊，生門處的妖邪盡數被掃平，魂飛魄散。但不同於有實體的妖邪，靈珠內的怨力卻不受外力的傷害，被擊潰后，重新聚攏，全然無事。
解了生門之危，段冥澤轉頭，滿身煞氣，他眼中的程玥璧已然是個死物了。
“拿命來吧。”
程玥璧見此，知道硬碰硬自己占不了便宜，急忙捏訣召喚近處的妖邪，那些妖邪聽了魔音，木偶一樣全無恐懼成群結隊地攻向段冥澤。
段冥澤一步步向前，只一揮手，那些洪水般洶湧而來的妖邪盡數化為灰燼……
不僅是程玥璧，孟婆和鳳岐都被這樣的場面震驚了。從來沒有人見過，上古便鎮守九幽從未出世時的冥王實力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程玥璧退無可退，只能縱身而上。
兩人的兵器碰撞，黑霧、金光，映紅了半邊天，滾滾黃沙直衝天際。
只三個回合。
程玥璧的臉上留下數道血痕，鬼手刃被削掉了三根手指，喪家之犬一樣地墜落在地，猛地咳出鮮血，伏在地上一下一下劇烈地喘息着。
段冥澤一聲不發，一步一步走過去，只是想要他的命。
“段老師！”一個聲音突然傳來。
段冥澤似未聽到。
“段老師！陸老師有話要我對你講！”顏容剛剛破開結界，跌跌撞撞地進來，風沙之中只能看清楚一米以內的東西，只能慌亂地喊着。
段冥澤腳下一頓，轉身，眸色深處的寒冰驟然融化：“他……說了什麼？”
顏容一張口，靈力的急速減退讓她臉色發青，話硬生生憋了回去。這時，緊隨而來的又一個身影落下，破開黃沙，露出兩個人的身形，正是楊玄暮！
楊玄暮有傷在身，整個人看上去很憔悴，能站在這完全是憑着骨子裏面的鬥志和堅韌。
楊玄暮代顏容道：“陸老師之前猜測，這個妖首程玥璧，想要藉助四顆靈珠喚醒四海之心。我們一直以為他之所以敢在這裏捏碎一顆靈珠，釋放怨力，是因為這裏就是四海之心的封印處！但是陸老師說出了另外一種推斷，或許靈珠是可以重新聚集的，所以這妖物才會毫不手軟地捏碎了靈珠。”
此言一出，程玥璧的臉色明顯一變，最後一條退路被道破的恐懼。
“你可以？”段冥澤知道楊玄暮出現在這，說了這番話是想借他被靈珠滋養千年的關聯，重新聚合靈珠。
楊玄暮堅定地點頭，靈珠在他體內千年，靈脈相連。
段冥澤俯身，遏住程玥璧的脖頸，將人提起，面無表情：“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一炷香以後，他會親手毀了結界，將北海靈珠的這些怨力連着靈珠一同摧毀。
眾人撤到生門處，等待楊玄暮。
鎮內陰兵退守，妖邪和怨力糾纏成無數個通天的黑柱，排列在鎮內。一旦結界動蕩生門破開，隨時可以貫通三界，引天河、九幽之水入凡界。
獵獵風，少年形銷骨立，身在戰場心頭熱血涌動，不知從何處湧出的一點痛楚被過眼的黃沙埋葬。
楊玄暮仰面視天，左手成訣對地。
聚！
腳下一條黑雲柱轟然坍塌！
緊緊盯着陣內情況的顏容激動地跳起來：“成了！成了！”
鳳岐拉住她：“只是個開始，我們護住大陣四方，若有漏網之魚誅殺之！”
顏容：“是！”
黑柱隨着楊玄暮對靈珠的召喚，聚攏怨力，一個個坍塌下來。黑柱當中妖邪盡數化為血沫，逃竄出來的皆被陰兵斬於刀下。
眼看大勢已成。
忽的，正中的一條黑柱在震動消散后，又以極快的速度聚攏。
楊玄暮胸口霎時鈍痛，靈珠在胸口聚攏大半，此刻怨力勾連糾纏，意外一出，他整個人似被生生撕裂了一樣。
陣外段冥澤突感手中一空，已經完全失去反抗能力的程玥璧陡然間消失於無形。
再看，正中間的黑柱中有一抹殷紅。
鳳岐大驚：“不好，程玥璧留了靈魄在楊玄暮的體內！現在是弄巧成拙，反而幫了他！”
“那……那怎麼辦？”孟婆的衣裳已經被血浸透，氣息不勻。
只有段冥澤定若泰山，淡淡道：“很好。”
鳳岐和孟婆對視一眼，皆是困惑。
須臾。
兩人便明白了段冥澤此話何意。
只見黑柱之中，被怨力托起的程玥璧滿面血污，雙眸泣血，整個人虛弱的似隨時會被罡風吹散。
那雙眼睛裏面是無盡的痛楚和慌亂，同方才那個叱吒狠絕的妖首判若兩人。
孟婆脫口而出：“程玥璧體內的孟婆引不見了！”
原來，凡是墜入九幽的大奸大惡，都會用孟婆引封印記憶，以此防止再生事端。而妖首玉符是自斷仙筋，又靈力巨大，所以孟婆引只封住了他大半的記憶。方才，段冥澤是故意留了破綻給他，同時趕在他“逃回”黑柱之前，破了他體內的孟婆引。
楊玄暮的長槍冰冷地貫穿蒼白脆弱的身體。
程玥璧面上的痛楚和笑意交織在一起。他忽然憶起了當年爾是山上的烈酒。少年恣意的笑容……再見時那若有似無的熟稔……
終究還是負了他啊。
楊玄暮握着長槍的手因為發力而輕微的抖動，眼中閃過些許意外，妖首程玥璧竟然這麼輕易就被擊敗了？他為什麼不躲？心頭這種莫明的空虛和失落是為什麼？
程玥璧紅色的身影流星一般墜落，最後一刻的愛恨甚至都來不及細細體會，只有無盡的悔恨深刻在靈魂之上，而靈魂消失於天地，這份徹骨的悲痛，是否又是另一種永恆？
伴隨程玥璧的墜落，楊玄暮收攏了最後一點怨力。
所有的黑柱傾塌……
一片黃沙、火光之中，楊玄暮盯着冰刃上的血跡久久不能回神……
——
楊玄暮收回的北海靈珠能量不穩，短時間內無法送歸北海，只能先由他帶回天界，以天河之水滌洗。
如今四海靈珠只剩南海一顆。
鳳岐喟嘆：“如此，天下恐要大亂。”
陣中的小神仙們終於抽身，一個個看上去狼狽不堪，但是都神采奕奕，這一戰可以讓他們的期末成績十分亮眼了！可是聽到鳳岐什麼說，又都紛紛露出擔憂之色。
段冥澤自然也聽到了鳳岐的話，淡然地命令孟婆指揮陰兵打掃戰場。
廢墟之下的四海之心依然在靜靜跳動。
四失其三，天下大亂，他當然知道。
而且，這一定不是陸維羽想要看到的。
陸維羽生前……他沒有化作雙目之前，對這個世界是飽含愛意的。他牽挂很多人，很多事……
修長的手指，觸碰到微涼的眼瞼。
或許，可以……
冥王廣袖捲起罡風，天地之色驟變，天雷隱隱欲下，亮染了半邊天空。
段冥澤的面上多了一條藍色的綢帶，輕輕覆於雙目之上，在腦後系住。似那年，恣意少年縱馬飛馳之時隨風擺動的髮帶……
段冥澤決定，以自己的雙目代替三海靈珠，與四海之心融為一體，清明世間，滌盡污穢。
孟婆手中長劍墜地，跪倒在地低聲呼喚：“吾王……”
失去了雙目，冥王將再歸九幽。
數萬陰兵轟然齊齊單膝跪地，高呼：“恭迎冥王歸位！恭迎冥王歸位！”
“師父……”
“師父……”
“段老師……”
小八和承念還有小神仙們聚在一起，望着半空中那孤獨而超脫的身影，哽咽出聲。
冥王之目緩緩融入大地之中，融入四海之心。
這種永恆，將伴隨着人間、冥界、天界……伴隨着萬物的生老病死，伴隨着天地的更迭交替。
段冥澤的眼前一片漆黑，卻好似看到了世間最美的風景。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某個地方，那個少年同他一樣在天地間永恆。
現在凡世之上，他也有了牽挂。
一切歸於平靜。
冥界大門開啟。
數萬陰兵列陣，氣勢恢弘，靜候冥王歸還九幽。
段冥澤的背影漸漸融入黑暗……
突然，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冥王這是要曠工么？”
藍色的絲帶拂過臉頰，段冥澤淡色的薄唇顫抖。
“學校那麼多的課程要上，你就這麼溜了？”
段冥澤伸出手，在一片黑暗中試探，又不敢向前……怕這只是一場虛無的夢境。
突然，面上的綢帶被扯掉，髮帶的末尾從耳畔劃過，輕柔的光線在緊閉的眼瞼上淡淡灑開。
段冥澤轉身，緩緩睜開眼睛。
仿若那時初見。
陸維羽白色襯衫，藍色牛仔褲，站在那，笑得見牙不見眼，唯有眼角滑落的淚水暴露了此刻的心境。
段冥澤毫不猶豫地將人扯進懷裏面，感覺到對方身體溫暖的瞬間，才確定這不是他在九幽之下一場夢。
不是夢……
後世傳。
冥王之目同四海之心融為一體。
其目化人形。
滌人間怨念痴纏。
人間學府院長，在這場浩劫之中重生。雖然失去了本體肉身，但借四海之心再塑，四海不枯，魂形不滅。
——
數日後。
維羽補習班再次開課。
不少家長來送孩子的時候都要關心的問一句之前為什麼停課。
陸維羽門口接待，笑着解釋自己生病，一不小心傳染給了兩個老師，大家一塊去醫院掛吊水了。現在康復了才敢再開課。
家長們一陣噓寒問暖。
神籍學院依然是鳳岐來負責，聽說學院又新招了一批學生，有幾個是從冥界學院轉學過來的，為此諦聽那邊還發來官方文件表達不滿。
陸維羽點開，刪除，清空回收站的動作一氣呵成。
段冥澤從身後環住陸維羽，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鼻尖剛剛可以碰到陸維羽偏薄的耳廓，親昵地蹭着：“你這個師父通曉世間一切因果，卻能活得像個三歲孩童，當真有智慧。”
陸維羽耳尖發紅，扭頭白了他一眼，從容道：“聽說他這個學期的業績虧損了，在校長室吃雞被天界監察委抓到，三界通報批評。無聊的時候去窺探天帝夢境被人舉報，天帝罰他三百年只飲朝露。”
段冥澤：“……”還……真的很記仇啊。
陸維羽：“對了，玄暮後來一直沒有來上課，他近況怎麼樣？”
段冥澤：“挺好的，在灌江口。等身體再恢復一些就會回學校。”
陸維羽猶豫：“他……”
段冥澤：“放心，他不會再想起來了。孟婆引除了冥王和孟婆是沒有人可以抽出的。”
“……那就好。他們，很幸運。”
“嗯。”
——
【人間校區家長交流群】（原名：反對天庭校區不公平分配，還我孩兒美好未來群）
嫦娥：期末成績出來了！我家小容這次進步不小，神格又提升了！凡間的美妝義務教學也壯大了，總校區還專門嘉獎。
【附贈獎狀圖片一張】
月老：【捧花恭喜GIF】
黑無常：@月老求表情包，謝謝!
白無常：冥界現在也安穩了。不過好些學生家長都在討論轉校，但是轉校要拿到冥王的批准，名額緊缺！
順風耳：冥界管理也太鬆散了，怎麼說轉校就轉校？師資數量擺在那學生太多了教學質量就會下降吧！
饕餮：聽說人間學府在招聘神籍的教員，大家可以幫忙轉發一下，有興趣的可以去應聘。
牛魔王：真的啊？我老牛打從南海回來，都閑出毛來了！
順風耳：你本來不就有毛？
牛魔王：【拉黑警告JPG】
鐵扇公主：？？？
牛魔王：過……過了兩分鐘，撤不回了……-_-||
鐵扇公主：……你去應聘的時候，把承念接回來，過幾天就是他生日了。
牛魔王：是！【諂媚GIF】【愛老婆GIF】
黑無常：@牛魔王求表情包，謝謝。
西海六公主：這是公眾群，秀恩愛私聊好不好？
花狸：附議。
千里眼：附議。
嫦娥：附議。
——
三月後。
學期末總結。
因為這一場浩劫中的突出貢獻，人間學府不出預料的排在了第一位。
天界的三重天、九重天學府緊隨其後，冥界學府墊了底。原因是，校長諦聽的學員名單再次被“知情人”舉報，當中影響力巨大的一名學生被除名。
諦聽也因為造假被通報批評，還要求各級學院召開討論會，深刻探討反思這種投機取巧的行為。
人間學府在這次討論會中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現在，陸維羽每個月都會有一周的時間在神籍學院工作，其實為的是更好感知四海之心。
不少新晉的神籍學員都十分好奇這位“人類”校長，可是又不敢靠近，因為每次校長來的時候，段老師都會曠課要他們自習，然後自己圍着校長，美其名曰探討工作，氣場強大到小神仙們多看一眼都要打冷顫。
今天學校來了一個新學員。名字叫小樹，聽說籍貫在地府九幽，是冥王特批入學的。長得瘦瘦小小，眼睛細長而天真，頗為可愛。小饕餮主動申請和他做了同桌，還保證會好好照顧小樹同學。
小樹有點靦腆，“你好，我叫小樹。”
“你好我叫且懷，是饕餮來着，我喜歡吃！”
小樹：“……”不、不要吃我的果子o(╥﹏╥)o
入夜。
“在寫什麼？”段冥澤站在陸維羽的身後，看他在電腦前敲敲打打，自然地在他發間落下一個吻。
陸維羽已經漸漸習慣這種親昵，耳朵還是紅了。
“在寫年終報告。”
“哦？”
“其實已經寫好了，在校對，你要看看么？”
“好啊。”
陸維羽把椅子讓出一半，段冥澤順勢坐下，長臂一圈，把人圈在了懷裏面，順便扯了個攤子把兩人圍住。
只見電腦文檔上的文字寫着。
人間學府的教學意義：
人間學府教學資源雖然不比天界、幽冥，學生在這裏可能也沒有學會什麼通天的法術。但是他們感受到了世間的溫情，懂得了人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意義，相比於神，人類雖然弱小，但是他們卻能代代薪火相傳，精神千年、萬年不朽。
人類存於世間的幾十年，浮遊一般，來去空空。但他們卻能夠憑藉對這個世界的無私，對這短暫的生命的熱愛，而開創了一個繁華的世界，甚至是同神站在一起，並列於這天地間。
學員們在這當中，明白了存在的意義，無窮的生命有了寬度，這就是人間學府存在的意義。
次日，這封年終總結報告，通過郵箱發送到了天界總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