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一)
六月,黃河進入伏汛期。恰早起是個大晴天,正歇晌午卻遮天蔽日。
遠看天邊堆滿了白的、灰的、黑色的大塊兒雲朵。厚的、薄的,一層一層聚到正當間,遮了半天遠。遠近高低朝着花園口壓過來,壓過了頭頂,天上地下就全黑了。緊接着就是一陣狂風驟雨,人們捂着臉亂竄,躲在房檐底下擠成一排。密集的雨連珠落下,胡亂地拍打着渾黃的河水,激蕩起層層漣漪。馬子民站在堤岸上望着寬廣的河面,泛起的煙雨蒙蒙彷彿化作一番愁緒,又如同腳下的暗流涌動,盡在心頭縈繞不去。
“老師兒……馬老先生……穿上蓑衣吧……”馬管家喊。
“他娘咋樣了?”馬子民光着腳踩在泥灘里,對來人說道。
馬管家將蓑衣遞上去,說:“她說,叫您甭管……快找個地兒避雨吧!”
“啥叫甭管?甭管她還是甭管這兒?你給萬江萬河叫來!”
追溯到元末明初,亂世戰爭時期,回族馬氏作為移民遷入鄭州,世代居住管城。往後的幾百年間,不斷有回族和漢族的青年男女通婚育子,相互包容尊重,融合文化。因此,馬家在回漢兩族當中享有很高的聲望,而回族馬氏和漢族馬氏的通婚又是更具深意的事了。馬夫人的父親是回民,姓馬,母親是漢民,也姓馬。成婚時又嫁回給漢族馬氏,為馬子民生育了兩個男兒,起名萬江,萬河。
正如馬子民的老父親為他取名時說的那樣:“漢民,回民,都是咱中華子民嘛。”
馬子民出生的頭天夜裏,他母親曾夢見神醫扁鵲踏進自家門樓。三年後,父親帶着他從一家中藥鋪門口經過,馬子民指着櫃枱里的葯,跟其他小孩兒看見糖葫蘆一樣稀罕,坐在地上哭鼻子,挪不動腳,央求他爹買回家。他十五歲時,就已經精讀醫書,自撰良方,老郎中看了也都自愧不如。他十六歲那年黃河發大水,城裏頭的水漫到腿根,小麥莊稼盡數毀完。洪水退了,接着又爆發一場瘟疫,原先在藥鋪里坐診的先生卧床不起。馬子民聽說以後,跑到藥鋪代替先生坐堂接診,診費一概不收。他年紀輕輕倒是看着穩重,穿着一件長衫,望聞問切對症下藥,很像回事。也有不信他的,喊他“小毛孩兒”他不惱不氣,鎮定自若開好藥方,說:“照這個吃,要是不見好,我改姓牛。”
一個月後,他經手診治的一位老人病逝。馬子民知道以後猶如晴天霹靂。那一回,是他頭一次體會到,從醫路上將要面對的,並不僅僅是疑難雜症。其中還有生死,這是他不敢用狂言擔待的。
到了他二十歲時,那張臉顯得穩重許多,少了些狂妄。他一心埋頭讀書,兵農醫術無一不通。打從這年起,黃河年年泛水,沿岸的老百姓怨聲載道。當時的河督在全省範圍內招募能人異士,商量治河方針。經朋友介紹,馬子民扛着鋪蓋卷告別了爹娘,走進河道總督衙門成為幕僚,從此跟黃河扯上了千絲萬縷的關係。
治河工程當中的利弊,馬子民拎得很清。其餘幕僚閑下來都愛去開封城裏喝酒看戲,馬子民陪着大伙兒去過一回,從頭到尾感到心焦氣燥,渾身不自在。不等戲散場,就見他扛着鋤頭跑到工地上,跟那些修堤的工匠套近乎,聊得很投機。回去之後,又一頭鑽進書房,歷朝歷代治理黃河的文史記錄,他全看過一遍,終於弄清原委。歷任河道總督走馬上任,所有幕僚當中最倚重的就是馬子民。
直到第五任河督許振偉上任,
兩人知遇,封授馬子民擔任訓導,從八品官職。馬子民這輩子就只當了這半年官,辭職臨走之前,他給河督大人留下一封親筆信,信裏面說:
“黃河水患困擾中國兩千多年,知河患而不治河患者,乃中國之大患。其水患共六;堤工不固,患一;楷料不實,患二;河廳侵漁,患三;營泛私報,患四;委員剋扣,患五;庫吏短髮,患六。六患不除,治河難矣。”
馬子民辭官回鄉繼續行醫,過了幾年後,滎陽河段決堤。當時有一股流寇十分猖獗,當朝欽差從陝西關中調兵運餉,在河南境內遭劫。這事沒敢往朝廷上奏,卻從老百姓嘴裏一傳十,十傳百。馬子民得知此事,趕忙聯絡朋友董其,兩個人領着滎陽鄭州兩地紳民,堵在河督衙門口請願:“前有水患,後有兵荒,百姓流離失所。若不設法修河堤通河道治淤塞,恐怕兩河災民連結流寇揭竿而起,後患不堪設想。”
許振偉見到了老熟人,心思落地一半。任命馬子民,董其為滎陽河段總工,搶修河堤整治淤塞,四百多工匠晝夜不停,僅用了半個月便整體完工。
完工之後,許振偉到管城拜訪馬家,又叫上董其,三人從鄭州管城一路走到花園口,坐在黃河岸邊談心。馬子民非常慷慨,站在河堤上說:“中華大勢,以汧隴為首,秦晉為營,豫魯為腹。黃河水入中原,如硝黃入腹,內上攻下,一發不可收拾。豫魯地質松疏,濤濤黃河衝擊,支使河堤易潰,唯用石頭固堤!自滎陽河段下游修築石壩,險處同修石堤。一直修到山東界內,黃河水入中流為止!此項工程浩大,預算二十年完成。不能說一勞永逸,卻受用百年吶!若有缺陷,子孫後代可以隨時修整。”
許振偉聽完連說三聲:“好!好!好!”
數年之後,黃河再次進入洪汛期,補修河堤的工作還沒有正式啟動,河督府衙門前就已經聚集了來自黃河兩岸百姓紳民上千人之多,站在雨中請願前赴黃河護堤。馬子民大呼震撼:“官民同心協力,何愁水患不治啊!”
第二年,許振偉向朝廷舉薦馬子民,董其擔任河督一職。馬子民再次婉拒,推舉董其上任。兩人搭檔行事,成績傑出,十多年不再有水患。董其在職認真經理,每年且為苟延殘喘的清朝政府節省水衡經費十餘萬兩黃金。
1912年2月,清王朝覆滅。各路軍閥混戰期間,馬子民還堅持每天去一趟黃河大堤。那時候,馬萬江正在BJ讀警校,他托同學給父親買了一輛自行車。那大概算是鄭州街頭的第一輛自行車,明晃晃的電燈特別惹眼。馬子民騎着自行車,早上從管城出發到花園口,傍晚再從花園口出發回管城,每天來回四十多公里。那輛“三槍”牌自行車,馬子民騎了十三年,宣佈報廢以後,全家又從管城搬到了花園口,緊挨着黃河大堤。
1933年9月1日,中華民國政府成立黃河水利委員會,有人推舉馬子民擔任會長,後來又多次邀請他去南京參加會議。馬子民不愛當官,拒絕說:“中國向來是人情世界,我就是個鄉野村夫,當不來官。”
馬子民卻不知道,南京這場會議卻間接影響着黃河乃至整個河南的命運;會議上,蔣介石身邊的一名德國軍事顧問法肯森豪提出建議;將黃河視作一道軍事防禦體,必要時可人工促使黃河泛濫,以水代兵,從而一舉改變戰局。
花園口在歷史上被稱為“桃花浦”黃河岸邊曾經種滿了桃樹柳樹,無數文人墨客在此地留下美妙的詩篇;如“鯨背長堤障百川,成城綠柳鎖朝煙。絲垂金梭織黃鳥,夢繞白雲卧碧天。”黃河決堤以後,整個花園口再不見一朵花,一片葉。
國民黨兩個團的兵力挖了兩天兩夜,期間下着磅礴大雨,衝擊着決口的河堤。缺口越來越大,猶如出籠的猛獸,奔騰着,咆哮着改變了流向。挖堤的兵勇也有河南籍,雖然故意磨洋工,但是看着腳下的黃河水不受控制地放出去,也都傻愣在那,有些直接癱倒在泥窩裏大哭,乞求從天上掉下來一扇大門將決口堵住。
黃河,被譽為中華民族的偉大搖籃,在漫長的歷史當中扮演着母親的形象。自上古時期,起源於黃河流域的兩個血緣相近的部落融合,發展形成了偉大的炎黃文化,被後世稱為華夏文明始祖。龍山文化、殷墟文化、河洛文化等等……延續了兩千多年的王都文化,也都是以黃河文明為核心的載體。如今,距鄭州西北方向三十公裡外,偉岸的炎黃二帝雕塑背靠邙山,面向黃河,彰顯着黃河在我炎黃子孫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這條舉世聞名的大河,起源於XZ卡日曲。自青海巴顏喀拉山流經四川、甘肅、NMG、陝西、山西、河南、山東,最終注入渤海,全長5494千米,在遼闊的中華大地上呈“幾”字形狀源遠流長,為中國僅次於長江的第二大河。
而中國的第一大河,同樣起源於青藏高原的長江,流經青海、XZ、四川、雲南、重慶、湖北、江西、AH、江蘇、上海,於崇明島注入東海。全長6397千米。作為世界第三長河,長江在地圖上的形狀並不容易一筆勾勒,或者說並不像黃河那樣能用簡單的形象來表現。長江更像是英文字母中大寫的“V”和小寫的“w”相連。
好的,我們現在有了十分清晰的印象。
這兩條大河的形狀;“幾”還有“Vw”!我們就像嬰兒第一次拿筆一樣隨便畫畫,在紙上畫出兩條河流并行的大致形狀。下筆的時候儘可能地不規則,筆畫之間的缺口也要盡量的寬。畢竟這兩條河流都是自西向東,在幅員遼闊的中華版圖上穿越,最終都要流入大海。“幾”字的最後彎勾,筆鋒收尾時盡量延長一些,“Vw”的最右角也要多打個下彎!當然,我們的筆畫可能比不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要知道的是,這兩條河的後半段,也就是中下游地區中間隔着河南、湖北、AH、山東和江蘇。渤海和東海之間還有一整個黃海!現在,找到“幾”字的彎勾。沿着山西和陝西的邊界垂直而下,在三省交界的地方朝着河南境內打了個近乎垂直的彎。大約就在那道彎勾中間,往西挪一點點,就是鄭州花園口。而代表長江後半段的“w”最後多畫出來的一道下彎,延伸到長江三角洲,美麗的揚州和鎮江在這兒緊緊挨着。
最後,我們把鄭州花園口和江蘇鎮江之間連一條線,這樣一來,我們就能得知洪水的大致路線。但是因為地勢、海拔等因素導致這條線不可能是一條直線;黃河水自鄭州西南出境,呈三角流勢,往東西兩向平鋪擴散。往西導致周口全境受災!往東逼近亳州西南郊野。接着,決堤的黃河水繼續南下淹沒阜陽、淮南,眼看直逼AH六安。最後與淮河匯流,自蚌埠往東導致江蘇境內的洪澤湖、高郵湖水溢出。最終,黃泛波及揚州、鎮江。
黃河奪淮,在歷史上出現多次,屢見不鮮!而這一次,卻是人為因素促使我國黃河長江兩大河流實現的一次“歷史性交匯。”
渾濁的黃河水猶如泥漿,自花園口往東南方向侵襲七百多公里。在上萬平方公里的平原土地上肆虐成災!悲慘程度不亞於南京大屠殺!兩三米高的浪頭沿途衝垮了四十多個縣市,89萬人被直接淹死和餓死,1200萬人流離失所。
許多老百姓根本不知情,半夜裏,或者大清早,全家人乃至全村人在睡夢中被洪水連同房屋傢具全部沖走。幸免於難的其他老百姓爬上樹梢,房頂,站在高坡上望着家鄉變成一片渾黃的海,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豬馬牛羊全被洪水沖走,數不勝數的浮屍漂在水面上泡發腐爛。房頂,高地,土丘成為一座座孤立無援的小島。
有老百姓爬上樹梢,夜裏因為打瞌睡掉進水裏,瞬間又被另一層浪頭吞沒。人們在水裏艱難求生,使光了勁,用褲腰帶將自己綁到樹杈上,眼睜睜看着洪水將參天大樹連根拔起,躺在水裏緩緩傾倒,絕望地舉着孩子苟延殘喘,陷進淤泥裏頭再也沒出來。
大約半個世紀以後,來到八九十年代。小時候聽村裏的老人談論這場災難,我難以置信。但是看到他們褶皺而深邃的眼窩總是滿含熱淚,慘絕人寰的景象似乎歷歷在目,也難免動容。